我在地震之前看完《立春》,本来想闲扯几句,结果地震就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个大事件上去,QQ群里,每天狂轰乱炸的是各种大道消息,小道消息,眼泪,愤怒,悲伤,惊恐,怀疑,诸如此类的人类情感在2008年的这个春天让我们挨个的体会了个遍,当国家大事关心到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在QQ群里问了一句:谁看过《立春》了。
结果出来回答的只有一个MM,她说,这电影拍得好造孽啊,用四川话来说,就是很惨兮兮的意思。
我说我怎么看着那么乐呢,一直笑个不停,MM顿时好像看到了一个怪物一样,但还是比较耐心的问了我一下:“也许,我们说的不是一个电影。
我看的是蒋雯丽演的那个,叫《立春》”于是我说,我也是。
其实我自己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在之前我看完电影后,在网上扫了一眼评论,就发现到处是为文艺女青年唱挽歌的声音,很多人在为自己失去曾经的梦想而哀号,人们纷纷互相警告说不要太理想主义。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看王小波先生那篇有名的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很多人看了那只猪以后都纷纷的表示非常喜欢钦佩加欣赏那位猪兄,作为一只猪,它没有安分守己的尽自己吃了睡睡了吃的猪的本分,乱搞男女关系,天天爬在墙头当文艺青年鬼叫,甚至学汽笛叫,扰乱革命生产,这种种的恶劣行径,都得到了我们的喜爱,但是如果你看一看《立春》的很多评论以及后面的跟贴。
就会发现,人们之所以能够接受它,实在是因为我们是高高在上的人类,而它是只猪。
但是很显然,其他的猪并不是这么想的。
2008年的四月,当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因为帮一个杂志给绿绿豆小朋友做专访,我们俩手在阳光灿烂的朝阳公园整整溜达了一下午,我问绿绿豆,在她看来,艺术到底是什么,她说,“艺术就是我们自己哄着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你坐在这里,因为有了艺术,你就有了一种能力,你看到的世界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于是你的生活里,就不再有特别不好的事了。
因为你有魔力了。
所以,别说搞艺术多么不容易,你怎么能说不容易呢,你应该说,搞艺术是一件特别棒的事儿。
” 后来我把豆豆的这番话讲给了一个年长的朋友听,朋友说,这就叫救赎。
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艺术是什么?
艺术就是成为梵高,成为雷诺阿,在你的生前或者死后,一幅画卖上多少多少钱,如果你是唱歌的,那就是成为帕瓦罗蒂,你开一场演唱会,要有多少世界名流来捧场,要有多少多少的出场费……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看王彩玲,会觉得她特别惨的缘故吧,因为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如果你画画成不了梵高,唱歌成不了帕瓦罗蒂,那么追求艺术就是一种奢侈,文艺女青年们,最后也只能是自己害了自己而已。
但在我看来,这叫“成功”,不叫“艺术”,这也是我从来不觉得王彩玲特别的惨的缘故,哪怕是她穿上自制的珠光绸演出服爬到高塔上蹦下来的时候,我也是笑出了声而已。
因为如果一个人的歌声,曾经在春天来临的下午响彻整个城市的话,她的人生至少曾经活得不那么太差劲,这和她的死亡无关。
可能在很多人的眼里,她一辈子丑陋,没有结婚,也没有人爱。
但是,至少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而不是任何人劝导下的人生。
所谓自由,有时候并不只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候还是,你不想干什么的时候,就不去干什么。
为什么要违心的嫁给一个人品不端,连自己都鄙视的男人呢?
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同性恋者?
看到很多人说王彩玲嫁不出去,其实这只是他们的选择性失明而已,电影中曾经两次被男人很明确的求婚,其实早就说明了一个一直被人们有意忽视的常识而已——好的婚姻,真的很难,但是想要结婚,却从来都不难。
难的只是你的心,要服从他人还是要坚持自己而已。
而王彩铃显然是选择了后者。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她不切实际的地方,多少人都无法理解,女人条件这么不好,还不现实点,赶紧找个男人过日子,换得个长期饭票,互相依赖,省却了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还瞎折腾个啥。
关起门来,无非是给男人洗衣做饭,吵架拌嘴,分开双腿让老公上而已,对于很多女人来讲,这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即便不爱,她们还可以看报纸,想着晚上的电视剧,或者假装性高潮哼哼几句好让一切赶紧结束。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现实,无论你过得好与坏,你走在人群中,会得到人们的认同,因为你和大家都一样了,你是规矩之内的,是一个安全的因子,闲暇的时候,你也可以和姐妹们聊天,说说自己曾经有过的艺术梦,感慨一下自己不切实际的青春。
但是王彩玲,这个丑女人显然很难搞,当圈养的猪无聊的伤春悲秋的时候,野猪们都在忙着瞎折腾。
我相信这就是她的本性,她过不了心里的这道槛,就按照自己的意思那么任性妄为的生活下去。
一辈子都自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成不成功切不谈。
人家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小媳妇都老老实实的守规矩,你一个老丑女人,凭什么有梦想?
于是,这只特立独行却没有逃脱成功的猪,在其他的猪的眼里便成了可怜的人,必须往死里可怜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都归罪于她那不自量力的艺术梦,以作为警告那些王彩玲同类们的样板,看吧,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就好像如果她老老实实嫁人,就会得到怎样的怎样的幸福一样,可是他们都忘记了,他们自己常说的那句话: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是的,十有八九,特立独行的人生和循规蹈矩的人生其实一样十有八九,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难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规矩是万全灵丹。
你老老实实的照做了,你妥协了,你现实了,就保你一辈子高枕无忧?
上帝又不是卖猪肉的,可以如此讨价还价。
其实谁比谁的人生好多少?
谁又有资格来同情谁的人生?
批评谁的人生?
我想如果一个人,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自己想做的选择,没有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她能够干干净净,善良的活着,能够诚实本然的面对自己,那么比起那些一辈子都在受人摆布,自哀自恋的不如意的人生来说,这样的人生,也许不算多么光辉灿烂,但也未必就比你的,我的人生更糟糕。
她没有突围成功,来到北京,但也没有像县城里其他的两大文艺青年那样低头,在猪圈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想这是一件挺需要勇气的事。
但她就是这么坚持下来,没有像县城的另外两大文艺青年一样被人民群众所废掉,活到最后,还活得有那么点个性,在我看来,这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
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
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 ————王小波2008年的春天,我在北京,在循规蹈矩的度过了一段人生之后,发现世事无常,怕,是没有用的。
于是终于决定面对自己,离开了故乡,来到这里,和另外许多只突围成功的猪汇合,我们在这个城市闲逛,玩耍,晒太阳,我们虽然未必成为伟大的梵高,但也相亲相爱,不愁吃喝,小波先生,如果你泉下有知,当会看到,这个世界,还些事情没变,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变了的。
文艺青年们现在都在直奔文艺老年,大家过得都很好。
有快乐,也有痛苦,但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没有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扔掉。
我在兜兜转转了一圈之后,终于明白,艺术,是让你真正了解世界,和与世界和解的方法,不是违心的服从,也不是倔强的死磕。
所以,我很庆幸我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也正因为如此,这人生,总的来说,还是挺美好的。
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PS:我现在很能接受文艺青年这个标签了,史航同学说了,重点不在“文艺”,在“青年”。。。
:P 本文收录于
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8.0水木丁 / 2022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胡金泉——一个芭蕾舞者,热爱芭蕾舞的男人。
影片没有正面说他是同性恋。
只是他是那个小地方的一根鱼刺,卡在所有人喉咙里面的一根鱼刺,他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和王彩玲一样不是正常人,所以才提出了貌似荒谬的建议,和王彩玲假结婚。
因为他妥协了,他无法勇敢的站在被众人指点的舞台上,因为他老迈的母亲用帽子挡住了脸,他感到羞耻……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他敏感,细腻,优雅,可是因为他的性取向,饱受地方上人们的嘲讽冷眼相待。
在被王彩玲拒绝后他离开她家前说了一句话,电台上说深夜有大雪。
镜头转到他在大雪的街道上推着自行车走着,他哭着,像个小姑娘似的哭着,用手背擦拭着泪水。
他伤心,他绝望,这个晚上他死亡了。
后来的强奸未遂是很幼稚的一个计划,不过成功了,他欣喜若狂的跳起了芭蕾,计划成功的喜悦、理想死亡的伤心,他的脸上扭曲的表情让人觉得很心酸。
他锒铛入狱。
总被他打理得一丝不乱的长发被剃光了,穿着灰蓝色的囚服,脚上是黑色的棉布鞋。
他笑着对王彩玲说,这棉布鞋也能跳芭蕾。
接着他在铁栏杆的那边踮起脚慢慢的转了一个圈一个圈……王彩玲哭着跑走了,他停了下来,无法形容他当时的表情,只是缓慢的转身然后让狱警给他带上手铐……(在影片结束后与顾长卫见面会的时候,有个观众说这个场面是最让他震撼的。
)王四宝——为了北京的美术学院连续考了5年,屡败屡考。
现实中不少这样的人,我认识的朋友当中就有考了3年(or4年)才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
他是个有理想的人,甚至他和王彩玲是那样的相似,怀才不遇。
所以他们走到了一块,互相吸引着。
可是那不是爱情,至少对王四宝而言那仅仅是惺惺相惜的一种感情,而王彩玲却投入进去了“对女人而言最深的感情就是爱情。
”。
王四宝退缩了。
那一晚,喝醉了跑到王彩玲房间和王彩玲在床上的缠绵(影片没有这个场面,其实如果加入这个的话我想能更好的表现出王四宝后来的性格转变),第二天用厌恶自己厌恶王彩玲的表情对着王彩玲说:我感觉被你强奸了!
而其实,王四宝是感觉被现实强奸了,所以他崩溃了,他无法接受自己和一个这样丑陋的女人上床或者说无法接受自己和自己视若兄弟的女人上床,这一刻他死亡了。
后来他去了深圳,后来又回来了这个小地方开了一家骗人的婚介所。
他从里到外的改变了。
所以当王彩玲从他车前面走过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是他,接着看第二眼第三眼的时候才惊觉这是那时候想当梵高的理想青年……这时候的王四宝完全是一个庸俗的普通人了……王彩玲——一个不甘庸俗生活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长得丑,所以上帝给了她一副好嗓子。
她很明白,在一个小地方拥有才华天赋是毫无用处的,就好像六指儿一样是个累赘。
所以她用尽办法要得到北京户口,调到北京工作。
她对所有人说的谎言都是支撑自己继续坚持理想的手段。
她看上王四宝,是因为她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才华却得不到承认。
她对他说“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懂你的女人了。
”所以她想帮他,一起离开那个小地方,去北京闯荡。
可惜王四宝退却了。
这个懦弱的男人使得王彩玲从高塔上跳落(其实跳楼这里处理得有点不够成熟,- -说实话那个画面和气氛让人发笑)她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蓝色演出服爬上那个高塔,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至少能体面一点以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尊严,这个词在后面的见面会的时候顾长卫导演提了好几次)。
可是她没死。
只是伤了手脚。
生活还得继续,她认识了胡金泉,她以为那是个坚强得可以让自己找到继续撑下去的支柱(?
其实不应该说支柱,只是一时间想不出那个词了)直到他入狱后。
王彩玲放弃了,她曾经说过“宁咬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
”后来她又说“如果撑不下去了,就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所以她去了婚介所,然后路上重遇了王四宝,接着隔壁家老汉带着钱失踪。
这些事一一刺激着王彩玲的神经。
然后接着出场的闹剧似的高贝贝让王彩玲去北京的梦想彻底粉碎了。
她收养了一个同她一样不完美的孩子,她的梦想将由她的孩子来完成。
(顾长卫导演说,孩子不但会继承你的血脉你的习惯,甚至会连你的理想也一并继承下来的。
)从一个梦想着在巴黎歌剧院唱歌剧的女高音到一个在街边卖羊肉的女人,我觉得作为理想主义者的王彩玲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女儿(对不起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女儿会代替她完成理想的。
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很难。
曾经某人对我说:做一个理想主义者一定要坚强,不然很容易被打垮变成虚无主义者。
所以你一定要做一个坚强的理想主义者。
其实理想主义者都得死……因为现实很残酷很残酷……理想与现实的冲击会让理想被撞得粉身碎骨虽然我们还是得宣扬理想主义者的美好和纯洁……顾长卫导演说最后还是希望王彩玲能成功,所以最后是王彩玲在歌剧院唱歌剧的画面,至少让人有了温暖的感觉,这就是立春吧……很喜欢顾长卫导演,从他回答观众的问题中可以看出其实他并不太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口齿不算很伶俐的他让我觉得很真,很可爱。
其实很想问关于编剧李樯的问题,因为真的很喜欢李樯。
而顾长卫导演也提及说因为剧本写得好,所以演员才会演得出色。
以后一如既往的支持李樯和顾长卫。
推荐理由:一群在生命的洪流里全无分量的小人物,他们败得摧枯拉朽,但却自有尊严。
片 名:《立春》导 演:顾长卫编 剧:李樯主 演:蒋雯丽、李光洁、焦刚、吴国华公映时间:2008年4月11日读 家:石头花园的歌女 公元两千零八年四月十一日,阴,《立春》公映首日,我去了电影院看这场理想主义者夭亡录。
静暗中,女主角王彩玲这样说起春天,“每年的春天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就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说得真好,那种若有所待又怅然若失的心情。
事实如此。
生活从未对任何人有所许诺。
立春过后,人间岁月如流,一如既往,没有爱也没有死。
但王彩玲总觉得她是被生活辜负了。
有那样一副好嗓子,咏叹调唱得流光溢彩,但在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现实世界,却只能偏安小城市音乐学院教书。
人又生得既胖且丑,却一并连胖人所特有的和善也欠奉,只懂得摆出个“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然表情,时常放出话来“中央歌剧院正调我”,而事实是,她在那里请求一个勤杂工的位置尚不可得。
后来黄四宝这个人的出现,令老处女王彩玲的生命很是为之闪耀过片刻,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黄四宝,炼钢工人,无师自通的油画爱好者,报考中央美院,屡败屡战。
这天他被朋友带着,来央王彩玲上北京托关系。
他很狷介的,不乐意求人,只独自在操场上玩一个画报粘成的纸环,看着它被风吹动,他也跟着四处跑,十分孩子气。
应该是这一幕吧,王彩玲动了心,面孔上笑意掠过就像光,那神态像是个情人也像个母亲。
然而爱意非但不是救赎,更往往导致新的幻灭。
她对黄四宝的告白和委身都被拒绝得极其彻底。
一时间王彩玲万念俱灰,趁夜从七层塔顶一跃而下,并且是穿了她珍藏已久的演出服,化了妆。
听起来有点好笑吧。
但于她本人,这却是庄重之事,要带着华美庄严的赴死之心。
结果呢,她只是摔得断胳膊断腿,没死成。
已经斯文扫地,但她还得挺胸收腹地活下去。
此中况味,苍凉难当。
而真正令我哭得弯下腰来的角色是胡金泉——群众艺术馆芭蕾教师,一个为人唾弃的舞者。
他走路时仪态万方,起舞时淹然百媚,即使骑在三轮车上也梗着脖颈挺着腰,好像天鹅。
须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尚无“中性美”一说,于是胡金泉举手投足间那股子婉媚劲儿就显得十分十分的扎眼跟可疑了。
为了打消人们残酷的诘问,他几乎是当众非礼了一个女学生,因强奸未遂的罪名入了狱。
自此,他英勇地完成了对自己的边缘化,以一种看上去像是自毁的方式,成全了对自我的坚持。
《立春》让我清楚看到人之为人的“卑微”与人之为人的“尊严”,是,每一帧画面都是注脚。
就好像胡金泉在非礼女生之后,徐徐走去地毯上跳的那一支《天鹅湖》。
顾长卫给了他那样的光和影,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但又分明是红尘的人,红尘的故事。
它是朴素的和华丽的,是优柔的和决然的,是脆弱的和坚硬的,是短暂的和永恒的,而且,最要紧的一点,它是真诚的。
来吧,关于理想我们如何定义?
我们又该如何鉴别一个人才华的高下?
生命的好坏我们如何界说?
现代舞蹈第一夫人皮娜·鲍什曾讲,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
她讲得对。
如果一个人活得真诚,那就是一个好的人生。
这世上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无数个王彩玲、胡金泉和黄四宝,他们不甘平凡,都曾奋力要从庸常的土壤中开出花来。
对于这样的人生我只能静静观看,但如果他们需要掌声,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出掌声。
很多年前我读王小波,《青铜时代》里他说,“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句话真看得那时心浮气躁的我心中一静。
人。
人总是要寻求超越性的,即使明知边界何在,即使戴着无从推卸的镣铐。
公元两千零八年四月十一日,阴,王小波逝世十一周年忌日,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立春》,以此纪念理想主义者的夭亡。
2008-4-12
我的个人公号:逍遥兽
一谈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四十左右岁的人就两眼放光,人老的标志之一是容易怀旧。
从“祖国山河一片红”到全民拜金,时代的洪水将“为艺术为爱情”的八十时代迅速淹没,十年光景成追忆。
人老的另一个标志是接掌时代的话语权。
用影像书写八十年代,这是件颇有使命感的事儿,想一想都让人心潮澎湃。
因此这类怀旧电影,结结实实地楔进当下商业片与写实片的缝隙:贾樟柯的《站台》、王小帅的《青红》、庄宇新的《爱情的牙齿》、娄烨的《颐和园》、唐小白的《动词变位》、张扬的《向日葵》、李少红和曾念平的《我们》……现在又有李樯编剧、顾长卫导演的《立春》。
一、《立春》勾起了私人记忆看《立春》之前我满怀期待。
从作者访谈和点映后网友的评论得知,这部影片讲述的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国内地小城市几位不甘庸常生活的文艺青年的故事。
我也曾经是这样的“文艺青年”,九十年代初生活和工作在一座内地小城市。
《立春》的剧情唤起了我的记忆。
就像《站台》一样,我把《立春》看成是一部拍给我们这些曾经折腾过的中年人的电影。
像王彩玲一样,那时的我住单位大院内的单身宿舍。
单身宿舍在居住区内。
居住区有两排平房,住的都是青年夫妻,跟王彩玲的邻居不同的是基本都有小孩子,从一两岁到七八岁,热闹得很。
只有一对夫妻没有小孩,每天脸色黯淡地过生活,据说一直在寻医,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孩,就欢天喜地起来。
我刚分配到这家单位,就被安排到最靠角落的平房里。
里外两间,里间是正房,外间是很久以前的住户搭建的厨房,看上去从来没有修缮过。
窗前有一块几平米的荒芜的菜园,屋顶的瓦片缝隙长满荒草,不知怎么搞的,外间的屋顶还有一个破洞,看得见天空。
洞下永远有一个破盆子,下雨的时候接雨水,下雪的时候接雪花,晚上我们就往里边撒尿。
跟王彩玲不同的是我有一个室友。
他是学电子的,管单位的雷达。
百无聊赖,就偷偷把工作间的电子管、晶体管揣兜里顺回来,自己做音箱。
音箱搞成了,院子里就时常响起崔健、唐朝和黑豹,把好几个住楼的小青年都吸引过来了。
这几个小青年是上了年纪的单位职工的孩子。
跟王彩玲的小城市像极了,我所在的城市每到春天就刮大风。
单位在南城荒郊里,我经常骑着辆二八的破自行车,顶着风穿越城市,到位于北城的图书馆借书看杂志。
北城是“文化区”,有两所大学和几所中专学校,其中一所是师范学校。
我的两位初中同学曾在这所师范学校读书,其中一位酷爱写诗。
那时候流行写信。
从高中到大学,我俩一直书信往来,信里除了讲几句“我最近生活怎样怎样了”跟对方分享外,还会夹一两首自己的诗作给对方品评,有一次他寄给我的信特别厚,贴了两张邮票,原来他写了个小说。
他师范毕业离开这座城市被分配去当乡村教师。
我大学毕业离开北京被分配到这座城市工作。
我骑车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师范学校的校门,有时候就会想起他。
除了去图书馆,我的另一个去处是电影院。
九十年代初,这座小城市的三家电影院都还放电影,但做为文艺青年的我看场“艺术片”是不容易的。
档期是有的,观众没有。
当时的票价是十五元,挺贵的。
我的月工资不到两百。
影院的底线是观众不能少于7人(或者6人?
记不清了)。
少了就会取消放映。
小城市没多少人知道张艺谋,知道的也是因为巩俐。
更别提陈凯歌黄建新了。
每每有“艺术片”上映,我就得买张票站在电影院门口,盼望着有人来买票凑齐人数。
遭遇退票是经常的事。
如此艰难,那几年我仍然看了《霸王别姬》、《红粉》、《背靠背脸对脸》、《青蛇》、《画魂》……还是挺多的。
小城里有多少“文艺青年”呢?
这个问题太难了。
似乎每个“文艺青年”都孤独地淹没在所在的街区,不相往来。
就像王彩玲第一次与胡金泉见面时说的,“早就听说过群艺馆有个教跳舞的老师了,今天才见到”。
王彩玲能遇见黄四宝和胡金泉,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挺不容易。
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事儿,是为了印证《立春》中的人物和故事。
因为有着似乎共同的经历,看《立春》的过程中,我就特别投入,特别想被感动一把。
看罢电影,心跳没有加快,心情却很复杂。
作为一个“过来人”,个人看法是,《立春》有它的可贵之处,也有太多的遗憾。
二、《立春》塑造了新的人物形象尽管过去好多年了,我仍然记得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王迪先生在谈如何创造人物时的一句叮咛,“好的作品总是在为文艺百花园里增添新的形象。
”当时我对这条古典标准不太在意,觉得这套传统的典型人物论已经过时了。
现在换一个思路想,二十年来的哪些电影主人公还让我们记着?
我首先想到的是《秋菊打官司》里的农妇秋菊和村长、《本命年》里的刑满释放犯李慧泉、《小武》中的小偷梁小武、《孔雀》中的姐姐、《十七岁的单车》中的职高生、《站台》中王宏伟扮演的文工团员、《卡拉是条狗》中葛优扮演的工人、《手机》中道貌岸然的主持人严守一……以上影片的主人公形象在此前甚至是其后的影片中的确找不到。
一部影片能达到这个程度,好不好这个判断尽管还是不好下,但让观众记住了主人公,起码这个影片“存在”了。
王彩玲这个有点丑的执拗的大龄文艺女青年,让观众出乎意料,过目难忘,《立春》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表面看《立春》和《站台》塑造的都是文艺青年,实质完全不同。
《站台》的主人公喜欢穿喇叭裤、跳迪斯科、哼流行歌曲、搞对象、欢天喜地跑到铁轨上看火车,他们在解冻的时代里散发着肉体的温度,把满腔热血写成青春的冲动和迷惘;《立春》里的主人公则迷恋歌剧、油画、芭蕾舞和普希金的诗这些“高级舶来品”,在“为艺术为爱情”的咏叹里,艺术和爱情披上神圣的外衣,像天安门一样闪着金光,成为遥不可及的神话。
《立春》中的“文艺青年”在八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真实且大量存在并成为一景。
《立春》的价值正在于它为中国电影“百花园”增添了王彩玲、黄四宝和胡金泉这样的被所谓的艺术和所谓的爱情扭曲了的、怀抱理想主义的“文艺青年”形象。
影片特别有意思的场面是王彩玲在宿舍里给黄四宝做人体模特,画人体就是画裸体,可裸体撇不清跟性的关系,“崇高的艺术”又不能跟性有关系。
这真是一个两难困境。
对两位主人公来讲,正面全裸想一想都是羞耻的,背面全裸呢?
也不妥,干脆拿一件衣物遮住屁股。
王彩玲就这样委出起褶的腰身侧卧在床上,黄四宝端起画板在画布上下笔——深夜的小屋里弥漫着“艺术”的味道——可就在这时,隔壁两口子做爱叫床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场面如此精彩,让我想起唐僧在西天路上遭遇盘丝大仙。
同样地,胡金泉也被套上了“为艺术为爱情”的紧箍咒,继黄四宝之后成为另一个让王彩玲绝望的禁欲者。
影片的精彩场面之一就是胡金泉终于忍受不了街头巷尾的背后议论,他决定要做一回男人,“拔掉卡在这座城市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可他做男人的方式不是和王彩玲结婚(尽管王彩玲小心翼翼提出来的只是假结婚),而是在群众艺术馆里把学跳舞的女性群众拖进厕所“假强奸”。
太怪诞了。
再次重点指出,影片的时代背景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一个禁锢的时代终结之后,在这座小城市里,人性的光辉被“艺术”这一新的威权阉割。
需要注意的是在文艺青年群像中,围绕在王彩玲身边的男人分属于两个极端,黄四宝和胡金泉是为了所谓的艺术陷入困境的理想主义者,朗诵方言版《纪念碑》的周瑜却是拿艺术当通行证的现实主义者。
周瑜拜王彩玲为师拿四个大菠萝送礼,搁在窗台上一字排开。
(顺便插一句,后来出场的假白血病人高贝贝来拜师也是送菠萝。
)周瑜向王彩玲求爱,把用讹来的钱买的两个汉显呼机摆到桌面上。
影片的精彩场面之一是当周瑜用痛斥黄四宝的方式安慰王彩玲时,王彩玲让他学“狗喘气”。
“宁吃仙桃一口”的王彩玲显然讨厌周瑜这样庸俗猥琐的现实主义者,但她又与理想主义者黄四宝和胡金泉有很大不同。
如果说黄四宝和胡金泉是被艺术阉割,王彩玲则只是被艺术禁锢。
王彩玲人生悲剧的感人处在于她还有人性的挣扎。
影片有两处情节极为重要。
一处是王彩玲初见黄四宝,她一边听着周瑜的废话,一边溜号向室外看——黄四宝正在玩一个在春风中滚动的纸圈。
“风真的就不一样了”,王彩玲的爱意就在这一瞬间萌发了。
另一重要处自然是影片的情感高潮点:王彩玲和黄四宝的那一夜之后,教室里的王彩玲满面春色地一边弹琴,一边讲解和咏唱《慕春》。
镜头中,王彩玲沐浴在阳光下,眼神温暖怡然,唯有这一刻才是王彩玲对歌剧、对艺术的真正感悟,因为她把生活的美好、把人性的体验带进了咏唱。
由此情节回溯到王彩玲为黄四宝做模特的那晚,我感到王彩玲没有正面全裸只是源于女性的羞怯,感到羞耻的反倒是端着画板的黄四宝,镜头中黄四宝画出来的王彩玲干巴巴的,没有丝毫女性味道,显然他把画人体当成了必修课,当成了硬着头皮完成的任务。
黄四宝对艺术的理解扭曲到了可怜的程度。
有些评论将《立春》中的主人公统统定位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有才”,“有才”真的那么重要吗?
艺术为何而存在?
在我看来评论者对艺术的理解跟影片中的黄四宝胡金泉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临近不惑之年回首自己中学时代、大学时代和小城工作时代那长达十几年的做为“文艺青年”的时光,“为艺术为爱情”的时光,感到无愧于青春的同时,更深深感到自己对艺术的理解是多么幼稚可笑。
《立春》塑造了一群像我一样陷入艺术牢笼的小城市“艺术青年”,让我充满敬意。
但看完《立春》后心情是复杂的。
很多创作问题无法避开不谈。
三、《立春》难看的原因解析《立春》难看完全不是因为王彩玲难看。
作者塑造的这位腰有赘肉、脸有痘痘的王彩玲恰恰非常好看。
就像《秋菊打官司》里那个眼神呆滞、大腹便便的秋菊一样好看。
王彩玲和秋菊的人物塑造都是成功的。
从这个角度讲,《孔雀》中张静初扮演的姐姐过于好看反而是失败的。
《立春》的难看首先是作者对结构全盘失去了控制。
像《城南旧事》、《小武》和《孔雀》一样,《立春》采取了明显的分段式结构。
《城南旧事》用小英子的视点将几个相对独立的段落串起来,在时光的流逝里小英子感受着人间冷暖。
《小武》的结构技巧最为精致,几个段落相互嵌套又层层递进。
《孔雀》的分段式结构尽管也有问题(比如视点),但因为三个段落分别围绕某个主人公展开讲述,三个主人公的故事是相互交叉的,下一段的某些情节信息总是对上一段进行补充,有一点点类似《罗生门》,这一巧妙的叙事技巧使得三个段落有机地结合起来了,同时新信息带来的新鲜感弥补了分段带来的观众移情效应的减退。
《立春》的分段式结构却使得影片变成了一盘散沙。
第一段讲的是王彩玲和黄四宝、周瑜的故事;第二段讲的是王彩玲和胡金泉的故事;之后是一个短短的过场:王彩玲回家过年;第四段讲的是王彩玲和高贝贝的故事;第五段,女邻居的故事冒了出来;然后收尾,王彩玲收养弃婴。
在后两段,作者让黄四宝和周瑜相继与王彩玲重逢。
将六大段落串起来的是主人公王彩玲,但前四段的王彩玲尽管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并屡遭打击,性格和命运却没有任何实质变化,换句话说,是重复。
饺子再好吃不能顿顿吃,重复是剧作的大忌,除非重复本身产生意义。
而重复本身产生意义这是艺术片的范畴,是没办法取悦大众的。
影片后两段王彩玲去征婚、收养弃婴、街头卖肉、带女儿到天安门,看上去命运有了明显的变化,节奏却乱掉了。
让黄四宝和周瑜在收尾时再次出场无可厚非,这是经典封闭式剧作结构的常规技巧。
关键是封闭式剧作结构很讲究匀称,也就是每个人的命运都得给个说法,因此不让胡金泉在收尾时出场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影片的第一个段落始于王彩玲和周瑜、黄四宝的相识,终于黄四宝远走、周瑜求爱被王彩玲拒绝、王彩玲孤独地借酒浇愁。
按说情节展开得比较充分,但依然不好看。
仔细分析发现,几个重场戏没有做好,情绪起伏失去了控制。
王彩玲与黄四宝的戏依次有以下几个重场:相识(王彩玲注视着在风中玩纸圈的黄四宝产生爱意)、送书、人体夜(夜里画人体遭遇查夜)、出走(火车上王彩玲的爱意被黄四宝拒绝)、败走北京、酒醉夜、校园丑闻(次日王彩玲教课、黄四宝愤怒)。
这些重场戏中,转折点、高潮点和落点是酒醉夜和校园丑闻。
但酒醉夜在镜头中一闪而过,略去不表,使得次日王彩玲课堂上的神采焕发让观众有点接不上情绪。
黄四宝“我感觉像被你强奸了一样”的嘶喊,甚至会让观众哄笑。
没有前边的情绪积累,后边王彩玲的自杀,也就无法震撼观众了。
电影剧作中情节进展是很讲究因果逻辑性的,酒醉夜没有处理好,使多米诺骨牌效应就此断裂。
可能也是不断修剪的缘故吧,影片中的断裂点很多,造成观众情绪很难有效积累。
另外,开端王彩玲和黄四宝相识之前交代性质的场面有点淤,入戏慢,也使观影快感打了不小的折扣。
“凤头、猪肚、豹尾”是中国传统戏曲剧作理论常讲的,所谓豹尾是结尾要有力响亮迅速,而王彩玲自杀之后还有大段王彩玲和周瑜的戏,显得累赘,从情节结构上考虑,不如把这些戏放在败走北京之后、酒醉夜之前。
四、《立春》构思立意解析作者的上一部影片《孔雀》,时代背景被有意虚化,没有根,人物有点飘。
好在生活质感很强,浪漫气息浓厚,尤其姐姐的段落,还是挺好看的。
看得出来,跟《孔雀》相比,《立春》有意淡化诗意的成分,想突出现实感,刻意塑造了一位相貌平平的女主人公,步子迈得很大或者说风险很大。
可惜别的步子没跟上。
其一,如果写实,时代背景就必得融到主人公的情节里、生活细节里、性格里。
不仅仅是贴几个时代标签能解决的。
观众从影院的电影海报、汉显呼机、春节晚会等标签中能够推断影片的时代背景,但不能被这些标签移情。
这就问题大了。
贾樟柯的《站台》也不是一部好看的作品,但有些场面非常有力,特别能勾起过来人的记忆,比如开场的《火车向着韶山跑》、主人公的家人看不惯喇叭裤把它剪掉、卡车坏了以后一伙人在等待中去追看路过的火车,等等。
好的影片,时代背景不是交代出来的,是靠剧情展开透出来的。
这样才让观众移情过瘾。
其二,主人公的家庭关系被省略和虚化了。
王彩玲的父母出场了,可父亲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母亲的戏好像只有两段:一段是除夕包饺子时,王彩玲意外地回家,三口人坐在炕上看春节晚会,第二天早上母亲放鞭炮把王彩玲惊醒了。
再次出场是王彩玲和母亲谈收养个孩子。
王彩玲做为影片的核心人物,冲突于理想和现实之间,家庭关系势必要展开并深入。
可惜父女戏被人为的设定彻底虚化,母女戏只有点没有线。
即便少有的几个情节点也没有有效利用,王彩玲难得地除夕回家吃饺子,一家人坐在炕上看电视,除旧迎新,提供给母女关系拓展的空间真的很大。
现在这场母亲放鞭炮的戏不错,只不过没有铺垫显得突兀。
起到的更多的是情绪作用不是情节作用。
另外几个人物的家庭戏铺排得比王彩玲的还要弱。
黄四宝家人中只有母亲出场,一场是母亲闯进黄四宝房间摔画,一场是周瑜找到她骗钱。
周瑜和胡金泉的家人基本没有出场。
造成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影片在整体立意布局上陷入了两难:着重写王彩玲呢?
还是群像?
如果真把王彩玲当核心人物写,干脆就把人物删繁就简,人物关系和情节紧凑起来,把家庭、邻居的戏多写点儿成为情节线,把高贝贝的戏全部去掉,把胡金泉的戏做为背景或者做为平行的副线。
这样王彩玲的塑造空间就大了,剧情就过瘾了,主题也会得到深度揭示。
如果打定主意写群像,现在用王彩玲串众多人物的结构方式就不对。
上文之所以穷究主人公的家庭关系,意在挖掘人物前史,在更深一点的层面上探究现象后面的原因。
《立春》中的人物的确十分真实可信,但遗憾的是没有给出任何一位主人公爱上艺术的缘起。
没人知道王彩玲怎么就喜欢上歌剧了,没人知道黄四宝从哪一刻起立志要考美院,没人知道胡金泉什么时候迷上了芭蕾舞。
再进一步讲,为什么北京成为所有“外省人”争先恐后挤进来的神圣之都?
为什么八十年代中国有这么多的“文艺青年”涌现?
为什么“艺术”到了中国就变了味儿?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艺术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摸摸乐器、提起画笔就得怀抱“我想成为谁谁谁”的远大理想么?
……仅靠一部影片揭示这么多问题当然是不现实的,现实的是如果创作一部立足于历史和人性的严肃电影,创作者要做很多直觉之外的功课,有了问题思考意识,问题就会自然地带进影片里,引发观众的思考,这个观影效应以感动观众为前提,但比感动观众更重要。
【原创,纸媒《电影艺术》2008/2】
黄四宝站在操场上大喊她的名字。
那是她除了演出之外,打扮的最漂亮的一天。
她款款走下楼,他愤怒地扯住了她的黄丝巾。
她被他跌跌撞撞地拖拽向前。
他对她极尽羞辱,然后把她推倒在空无一人的操场。
她整个人面朝下匍匐在操场黄色的硬质土地上的样子,总是在眼前,非常清晰。
这是一个疼痛的故事,也是一个平凡的故事。
这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也是一个悲剧的女人。
数种感情在这部电影里混乱的交织着,它们的交结点就是我们每个人在生活里都会遭遇到的那个解不开的结。
但是每个人的人生里都会遭遇一次立春。
每个人的心中都活着一个王彩玲。
这部作品唤醒了我心里某些难以道明的力量,随它一同苏醒的还有某些同样无法言明的凄凉。
一瞬间,我非常的迷惑。
我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开篇时说过的那句话:“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简单又极端。
他们认识这个世界,总要通过伤害自己来完成。
王彩玲在那个时代里显得很尴尬很孤绝。
她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步态笨拙,衣着潦草邋遢,样貌也很不好看。
她一口回绝了提着菠萝前来请她为师的黄四宝和周瑜。
她说,中央歌剧院正调我呢。
梦想即便不能让人崇高,至少也能让人显得清高,尤其是在这个闭塞贫穷的小城里,王彩玲从不掩饰她远走高飞的野心和高高在上的自恃,但她却从不流露虎落平阳的哀伤和寡欢。
她铁了心的要走,要去北京,去中央歌剧院,这就是她的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在生活这场硬仗里,梦想总会与现实狭路相逢。
爱情是所有女人的软肋。
它看起来似乎可以为女人们遮风挡雨。
它瞬间袭来,包围你,迷惑你,然后迅猛地把你掠夺一空。
当王彩玲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
那个看起来很强大的王彩玲,勇敢地不怕别人说她丑,笑她是个老姑娘的王彩玲,卸下梦想的武装,脆弱的只剩下一副没有办法不受伤的肉身。
但她毕竟是王彩玲。
她对着大胆求爱的周瑜咬牙切齿的说:“我是宁咬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她没有觉得自己潦倒到需要一个男人。
她还有梦想,还有一副好嗓子,还有在中央歌剧院里大展宏图的将来。
她就这样,拒绝了她此生唯一的追求者。
曾经被她视为知己,让她在那个还算保守的年代里脱光了做人体模特的黄四宝,在扯着她的衣领,对她咆哮道:“你让我觉得,我被你强奸”了之后,在这个小城里消失了许多年。
在爱情里,女人永远是劣势的一方。
黄四宝和王彩玲,本来应该是旗鼓相当的。
但爱情让王彩玲式微。
她为了黄四宝轻易的放弃了理想,到头来,黄四宝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爱她。
王彩玲瞬间被禁锢了,被捆绑了。
但是黄四宝,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我一看见有人提着包离开这个城市,别管他去哪儿,我都很羡慕”,他离开这里去了远方。
王彩玲从塔楼上跳下去,但是没有死。
当她吊着手臂,目光呆滞的跟周瑜诉说黄四宝是怎么追求她利用她然后再把她抛弃的时候,我想到了齐秦的一首歌,外面的世界。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女人的感性,总是让她们甘愿为了所谓的爱情轻易放弃外面的世界,选择留守原地望穿秋水。
当她明白出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却又无法停止等待的时候,抹杀过往,否定对方,就是一个女人最后能为自己做的,看似很可笑但其实非常决绝和痛苦的自我保护。
这个时候,凌乱的感情,破碎的心都不重要了,她能够竭力去挽回和保全的也只有自尊而已。
胡金泉是这个作品里相对于王彩玲而言悲剧色彩更浓的角色。
跟着歌舞团下乡表演节目,穿着紧身裤画着浓妆踮着脚尖跳舞的胡金泉得到了无知乡民们的疯狂嘲笑,他既气愤又害羞地抢过大衣裹住自己,忿忿然地离了场。
王彩玲穿着自己缝制的演出服,用意大利语声情并茂地演唱歌剧时,本来因为胡金泉的表演退席过半的人群顿时走的几乎一个不剩。
但王彩玲坚持了下来,一直唱到曲终,人也真的都散尽了。
回程的车上,两个同病相怜又心心相惜的人开始攀谈。
芭蕾舞演员却要在当地歌舞团里教大家扭秧歌;骑着三轮车带母亲去公园兜风还要接受别人“二胰子”的辱骂,弄得母亲甚至都要扯住围巾遮住脸这般难堪。
王彩玲请他吃饭,简陋且脏乱的小饭馆,这是两个人之间最初也是最后的交流。
胡金泉把团里的女舞蹈演员拖进了女厕。
昏暗的镜头前,没有画面,只有女人的嚎哭:“胡老师,别这样。
”然后掩面冲了出来。
跟在她后面的胡金泉,带着王者的骄傲,把围观众人的指指点点当做光荣的嘉奖。
他用一种毁灭自我的方式,向这个世界证明了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王彩玲去看他。
铁栅栏里,剃了平头的他,笑容盈盈地说,我给你跳个舞吧。
然后穿着囚服和布鞋,踮起了脚尖。
王彩玲没有看完,她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开。
这不是一个能够让她心平气和接受的结局。
梦想和现实的冲撞下,胡金泉被撕得破烂。
在针尖上坚持梦想,这也许就是她和他共同的命运。
高贝贝的出现是这个社会给她最沉重的一击。
她为了这个自称得了绝症喜欢唱歌的女孩子倾其所有,得到的却是谎言相待。
王彩玲一直坚持的梦想,通过另一种形式在眼前顷刻破碎崩塌。
她怀着最单纯的热情,把自己“唱到巴黎歌剧院”的梦想托付在这个时日无多的年轻女孩身上,她以为,高贝贝也和她一样,带着用生命承载的热情,只是想要唱歌而已。
但其实,这么沉重的热情和梦想,岂是谁都能随便拥有的?
太多人有不起,也不敢有。
那些最赤诚最纯粹的热爱,有时候闪着烫手的金光,不是谁都敢抓住的。
她从北京回到小城。
画面里,头上扎着土黄色围巾的王彩玲,骑着二八自行车,艰难的逆风而行。
这就是王彩玲。
这就是一直在逆向行驶,遭遇阻力的王彩玲。
但是你看,她从来没有迷失过方向。
她渐渐过了满身锋芒的年纪。
这么多年,她唯一执着的除了梦想还有她曾经交付出去却被狠狠浪费过的爱情。
当生活让她逐渐疲软之后,她走进了婚介所。
她的征婚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非常王彩玲,心气如常,眼光如常,只是人却不能如常:她老了,年轻时就不好看的模样如今越发不堪。
她没有找到对象,于是她去领养了一个孩子。
一个兔唇的女娃娃。
她去菜市场卖肉兼差,赚钱替她手术。
她去的那个婚介所,老板就是当年她口中的“情感骗子”黄四宝。
这个世界变化就是如此之快。
当年那个越挫越勇,周而复始报考美院,一边在炼钢厂当工人一边不懈作画,个性清高倔强不愿意开口求人的黄四宝,现在一如所有发了横财的土老板一样,满身俗不可耐的打扮,开着长安小面包,债务关系混乱,被人追打。
他轻易的迷失在了这个世界里。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曾经试图坚持过。
我们只看见了生活改造一个人的结果。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曾经为张艺谋掌镜的顾长卫,操持导筒也丝毫不势弱。
不同于当下年轻导演的风格,他彰显了踏实稳健的叙事风格以及雕琢细节的精益求精。
我也很喜欢这个年代。
虽然我不知道顾长卫的重塑是不是那么精准,比如那个年代的人是不是真得用磁缸吃饭,真得穿那样的衣服,真得骑那样的车,但是至少对时代精神的复活,与我记忆里对那个时候的印象是可以契合的。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很喜欢那个时代。
现在看起来有点好笑:大家穿得都土土的,都没有目的地追求那些艺术气息:王彩玲唱歌剧,黄四宝画油画,就连周瑜也会用带着浓重包头口音的普通话朗诵诗歌。
那是我们父辈的时代,在他们很多人的心里,都曾经活过一个王彩玲吧。
不管最终这些理想的命运如何,至少他们曾经有过。
为某些情怀坚持的过程,那就是青春。
相比于如今的我们,总觉得我们的父辈把他们的年轻时代过得更加鲜活,有所追求,有所信仰,也有所迷惘,有所犹疑,然后,在梦想与现实间做出选择。
在这部电影里,没有伟大或者卑鄙。
王彩玲并非被树成了一个崇高光辉的形象,黄四宝也不需要被唾骂。
这就是我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之一,它只有陈述没有定性。
这就是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迷惘,每个人都痛苦,每个人都要选择。
黄四宝说:“你让我觉得,我被你强奸了”时,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曾经有过的一句话。
“生活就像强奸,当你无力反抗时,只有闭上眼睛享受。
”王彩玲和黄四宝看起来选择了不同的路径,但事实上,在生活强势的入侵面前,他们最后都只好躺下来。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理解为导演对某种情怀的埋葬。
影片的最终,王彩玲走上了中央歌剧院的舞台。
这是顾长卫献给所有王彩玲们的时刻。
它其实不存在,它只是生动于王彩玲的想象中。
我嗅到了其中的落寞和诀别。
这不是一个成就辉煌的时刻,而是一个告别的瞬间。
它了断了王彩玲所有的梦想,它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后消亡在真实的生活中。
她不再是那个心比天高,去歌剧院毛遂自荐的王彩玲,她只是一个单亲妈妈,只是一个未曾被爱情垂青过的女人。
“当梦想照进现实”。
从来没有人说“当现实照进梦想”。
我们毕竟活在烟火人间。
我又一次想起了狄更斯的话:“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
王彩铃说,每次春天来的时候,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她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这句深可挖掘的话(无论是其政治意义,还是生命意义),出现在故事的中后段,到这里的时候,一年已经过去,在这过去的一年里,王彩铃经历了一段失败的爱情与一段失败的友谊,当那两位爱情与友谊的对象纷纷在现实的压力之下放弃某种追寻时,她还在坚持着她的歌唱事业。
但是新的一年不仅给她带来新的希望(大年初一开门望雪的那个镜头,几乎使我误以为她的命运将要好转),也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幻灭。
如果放弃理想在90年代初的新一轮经济大潮中变得普遍而使人不得不接受的话,那么王彩铃这一次所遭遇到的事情,已经突破了她心中践踏理想的底线(理想成了可以划底线的东西)——利用理想,那位小女孩磕头哭泣,但重点是她的那句“为了出名不得不用点特殊的手段”。
虽然王彩铃也想出名,但她显然怀揣着古典时代的一朝成名天下知的“纯洁理想”,而不是理想与现实法则的勾结。
前面的故事主要发生在91到92年,可以从春节联欢晚会的画面上考证出是92年的晚会(那年的主持人就是赵忠祥、杨澜、倪萍),虽然理想破灭在生活中具有普遍性,我也认为顾长卫就是在追求一种普遍性,但是这个时代的特殊性,似乎也不能不引起观者的注意。
四宝一开始连续地往北京跑,突然有一天,他朋友说,他去深圳了。
北京与深圳,文化潮头与经济潮头,追寻与妥协,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在这里其实只构成了另外一个更隐蔽的问题的一翼。
另一翼,就是那位芭蕾舞演员,在一段孤芳自赏的优美舞蹈后,他走进了牢笼,牢笼不仅指那个监狱,而更指的是他的假强奸行为,后者才是他的自我阉割。
这两翼,构成了90年代初知识份子的普遍处境——失落了理想之后,他们或者去追求本来在理想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的物质,或者自我阉割,自动纳入体制。
这是顾长卫比娄烨聪明的地方,他不涉及它,但他通过一个关于理想的看似具有普遍性的叙事,巧妙地揭露了它。
在文章开头所引用的那句王彩铃的喟叹,照应了导演的政治隐喻。
那个春天,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再回首,已百年身。
但就王彩铃这个人物来说,在中国社会中其实是不具备现实性与普遍性的。
但是这个人物的特征,她的虚荣骄傲与拼搏上进并存,她的渴望把持理想与内心对现实不满同在,这些特征,是具有现实性与普遍性的。
导演捡起了那个时代中人们内心除了失落之外的那些彷徨与渴望,把它们揉捏在一起,变成了王彩铃。
所以说,王彩铃是不现实的,但又是高度具有现实性的。
在经历了那次巨大的欺骗之后,她走进了婚介所。
然后电影时间加快了它的步伐,她还是没有结婚,但领养了一个孩子,孩子慢慢长大,她开始以卖羊肉为生。
有一个镜头,优美而残酷,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条路弯弯曲曲伸向远方,路上开着一辆后斗里装满了羊的货车,王彩铃就在车的后斗里,和羊在一起。
她的表情复杂而难以辨认——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鲜明与生动,重要的是,她和羊在一起——一种温顺待宰的动物,在车的后斗里,被载向无法辨认的远方。
电影的对于生命的感喟在这里超越了某种政治上的纠葛,露了出来,或者说,沿着前面的铺垫,渐显了出来。
先不论顾长卫的这种企图成功与否,单就他的这一意识而言,已经是难得。
在一种对生命的某种宿命式的叙事中,包含着某些时代气息与政治意蕴(政治当然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这种结构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但似乎影片在这一段所用的力道并不足,甚至稍显刻意,比如王彩铃给她女儿念飞蛾的一生的故事,这一段把意图亮得太明显,反而失去了回味的余地。
而在医院里遇到早年相识的物是人非的桥段,虽然在剧情上可以圆满收场,但是稍显呆板。
最后带着女儿回到当初梦想之地——北京,一起在天安门唱起儿歌,倒是非常令人动情,席地而坐的妈妈显得和蔼而温润,但她心中是怎样想法,是悲哀叹息,还是安乐而满足?
照理说,我应该会喜欢《立春》的。
但是我越看越难受,为什么呢?
我看着那么丑的蒋雯丽很难受,看到她不但丑,还处处自以为是,自欺欺人,自以为黄四宝对她有什么感情,重复着我就要进北京了我就要进剧院了我就要去巴黎了这样的梦话,对身边的俗人一副拽样,对美型的黄四宝一副贱相。
她对着黄四宝施施然一句:我还是处女,我不愿意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
老实讲,有点想吐。
她当人体模特,她“强奸”黄四宝,她穿着戏服跳楼未遂,她在剧团办公室门外唱歌,所有这些我感觉到的只有猥琐。
只有那句“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让我肃然起敬。
我听着周瑜用那种混嗓子念普希金的诗,很难受。
我看着胡金泉把一女的拽厕所里胡弄,很难受。
我看着光头女她妈那么矮,面无表情地说话四肢僵硬地走路,很难受。
我听着以王彩铃为中心的艺术爱好者们在灰蒙蒙的城市里讲着古怪方言的文艺腔,很难受。
确实很拧巴,确实很矫情,确实文艺腔得过了分。
豆瓣上几乎一半的评论标题都有“理想”二字。
几乎八成的评论,都写明这是群“理想主义者”,并对他们致敬。
曾经我也确实对着“理想主义者”这个词肃然起敬,并自以为,或者说希望自己就是理想主义者。
但是我眼中的理想主义者,从来不是片子里这样的。
他们只不过是自以为有才,自以为与众不同了,然后心开始不安分,想往上爬,想混出个人样来。
不就是披着层艺术的外衣么,不见得就一定比想当官想出国想当老板的人高贵。
他们嘴里口口声声都是“北京”“巴黎”梦幻繁华物质世界,他们想进歌剧院,想进美术学院。
这些所谓理想,和考大学考好大学考大城市的名牌大学有什么区别?
一切明明是那么现实。
不过是想飞黄腾达,众人仰望。
艺术只是敲门砖登天梯。
装什么高尚?
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他们对艺术有什么深层次理解。
艺术,只是用来傍的。
恰好,嗓子比较好而已;恰好,身体比较骚而已。
想当梵高的画家,和想当比尔盖茨的商人,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为什么要成功?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社会的承认?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不关心现实的获取的。
很明显这群人不是。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比别人过得好。
可是,我资质平庸,我命运不济,我遇人不淑。
于是,我哀怨,我压抑,我扭曲,我变态。
这就是让人崇敬让人唏嘘的理想主义者。
可是我仍然喜欢这部电影,因为我有拧巴情结。
但是,它实在是拧巴得过了份。
于是刺激到了我,让我似乎忽然清醒过来,于是有了上面这番“反拧巴”的话。
所以要感谢这部电影。
它告诉我:不要太自恋,不要把自己想得很特别,不要耽于幻象,不要自以为高尚。
林奕华说,王彩铃也是包法利夫人啊。
包法利夫人之于《包法利夫人》,难道不是一种包含着同情的嘲讽么?
林奕华还说:不要把责任都推到命运头上。
这片好,好在很满,很有料,台词都很有爆点,更因为,它对我有一种反向的超出作者本意的警醒作用。
看了《立春》,我想起了《孔雀》,当年只觉得张静初很神经质或很做作,是我的错,肤浅的觉得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如此便是“作”,低估了那个憋闷庸碌的时代和那种垂死挣扎的理想。
毁容的蒋文丽继续这样神经质的时候我便又感动又佩服又怜悯,其实怜悯完全没必要,我跟电影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是普通的麦子,偶尔看到麦地里长着一棵月季,读不懂她们扭头仰望天空的心事。
普通的、大众的是麦子,一田一田,一城一城,大家同时迎合着风的方向,麦浪整齐的翻滚。
这个世界上也有麦子们接触不到的玫瑰,即便从报纸、广播里听到玫瑰们阳春白雪的另一个世界,他们也毫不在意,一切本来与他们不相干。
顾长卫作品不多,却总是把关注点放在那些麦地里遥望玫瑰的月季们,这种坚持足以成全一种风格。
时代是文革以后、改革开放之初,人们开始享受动荡后的平静,为了这份安全感,所有人都假装回复正常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创伤和扭曲被自动的掩盖,却经不住在某些利益相关的关头赤裸裸的表现出来。
很少有人有勇气去面对这种遗留下来但被刻意回避掉的创伤和扭曲,《孔雀》中一家心照不宣的合谋想毒死傻子的一幕,顾长卫处理的一针见血惊心动魄;地点都是小城,那种改革的春风还没有吹进来的那种二、三线小城,千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永远是家长里短庸庸碌碌,但大多数人都很无所谓,大家都习惯于集体性的慵懒和平静;人物则是小城里一些异类分子,他们出身平凡,本应该像大家一样安分踏实的守着早就安排好的生活轨迹过日子,但他们有着不自量力的理想,《孔雀》里想当伞兵的姐姐、《立春》里立志献身歌剧的王彩玲、对中央美院恋恋不忘的超龄考生黄四宝、还有那个多年来与芭蕾合二为一的胡金全,因为这些不着边际的爱好和追求,他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就像麦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月季。
他们的天赋和才华在憋闷的小城和慵懒的市民中间成为一种负担,遭人侧目,但他们却是这个城市最敏感的神经,虽然他们追求梦想的表现方式最终很无力很可笑,不过是崇拜几个外国名人或者挤几趟火车去个北京,他们想逃出去的愿望,即可以成为春天的雷声,搅乱这个城市封闭沉闷的死水。
最后王彩玲给她收养的小女孩取名字“小凡”,平凡的“凡”,她也知道做平凡的人会比较容易幸福。
女人如她,没貌没财,如果有人能取她过平凡的日子,她应该感恩戴德极力呵护才是。
但是她偏偏有一副好嗓子,而且她不想辜负这份难得的天赋,想凭此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到北京站在灯光闪耀观众如云的舞台上去表现自己,这就是她的价值。
为此她牺牲掉做平凡人的机会,当周瑜不记前嫌跟她说我们俩都不怎么样,不如将就着凑活过吧,她毅然扬起满脸黑斑和豆豆的脸说:另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框!
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后来周瑜成了别人的丈夫,给另外一个女人一份平凡生活,自己终于只能偷偷摸摸去婚介所,也没有见到她有后悔之意。
生活中,太跟别人不一样是危险的,尤其是怀抱天鹅梦的丑小鸭,你的不自量力对众人是一种无言的挑衅,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要去追求得高人一等?
这个社会好像在一直鼓励理想和奋斗,但真有人要去奋斗和追求,出于微妙心态来浇冷水和讽刺的人比比皆是。
胡金全只想沉浸在自己的芭蕾世界,并没有王彩玲那么咄咄逼人时时宣告马上要调入北京,但众人仍然没有成全他,流言蜚语的压力让胡金全觉得自己是这个社会喉咙里的一根刺,沉醉于艺术是对周围油盐酱醋普通生活的一种犯罪。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正常”不惜犯罪入狱,穿着狱中的布鞋,他才能踮起脚尖优雅的旋转,终于没有人看不顺眼了。
胡金全曾带着母亲出去散心,一些跳舞的女人热情的邀请他同跳,母亲却羞愧的藏起自己的脸,大众舆论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
追求理想只有一条艰辛的路,而理想的破灭和夭折却是随时随地可发生的,坚强执着如王彩玲,在自己的追求被利用多次后,也渐渐的想去找个人嫁了过平凡日子。
黄四宝求她做模特,让她带他去北京,好像这个城市只有他才懂得她,而女人,尤其是辛苦坚守的老处女,则在这种“懂得”面前败的一塌糊涂,争取多年的北京户口可以不要,只要这个男人爱他,可惜黄四宝最终只是在利用她的理想和单纯,以理想和纯洁的名义。
如果说胡金全是被牺牲的,那么黄四宝是妥协的那个,而且一旦妥协便变的比普通人更无节制更恶俗。
王彩玲最彻底的打击来自那个楚楚可怜装病的小女孩,她一直自持的理想和对艺术的追求,又一次被人赤裸裸的利用,“同病相怜”也只是一种阴暗手段,她以为她伟大、无私,结果却向傻子一样被一个小女孩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既是对艺术和理想的亵渎,更是对她一直得以自持的自尊的致命打击。
这几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结束了那种对理想的极端坚持,败的很无望。
顾长卫最后还是让大家看到王彩玲风采无限站在舞台上尽情高歌,台下掌声雷动,以这样的方式圆梦显得又天真又无奈,似乎一首安魂之曲。
但是王彩玲说,“每年的春天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就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无限疲惫的王彩玲回到年迈的父母家,这个家父亲瘫痪、母亲年老、女儿当老姑娘,相互之间没有什么言语,一切毫无生气。
午夜时分,王彩玲被鞭炮声惊醒,推开门看见老母亲正在一个人举着竹竿放鞭炮,鞭炮响的热闹,母亲身影瘦弱孤单而执着,人总要在一个时候表达一下他的憧憬,告诉自己,某个时间某个地方蕴藏着一个叫希望的东西,不一定能遇见它,可它总在那里。
王彩玲动情了,喊到“妈,过年好!
”老太太好久才转过身来,回女儿一个微笑,透着妩媚,宛如月季。
《立春》现在成了一只熟烂的猪头,任谁看过都要拣一块来说说,因为口水太多,不免让人有绕道而走的想法,不想再上去多添两口唾沫,成为口水火锅。
顾长卫很成功地《立春》搞成文艺青年哀悼晚会,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最突出的意义在于,里面出现了一个标签化的人物,王彩玲。
我甚至想象,她将成为文艺青年的新代表,“今天你彩玲了吗?
”,“你还王彩玲呢?
”都会迅速成为新流行语。
别再说什么梦想陨落,现实残酷,天才夭折,实际上,你彩玲了吗?
并不是文艺青年的理想化道路,而是另一个血淋淋的绞架,它的意思就是说:今天你被文艺界糟蹋了吗?
整部电影王彩铃除了受到过周瑜发自肺腑的感慨外,就是在不停地被糟蹋,被老太太们被邻居们被文艺界的领导们,前两种糟蹋都不足以摧毁文艺青年,虽说艺术来自民间起于生活,但清高的爱好者们绝不跟大众为伍,他们需要的是来自圈子的肯定,来自核心的颔首,这对他们来说,大于一切。
所以王彩玲一定要弄个北京户口,健康的姑娘剃个光头扮癌症去参加歌唱比赛,黄四宝每年都去考次美院。
所有的文艺青年都坐着一样的美梦,一朝功成名就万人景仰,谁能想到除了运气好的有后台的,其它全是万骨枯。
电影圈那个腌臜劲儿,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就像焦大跳脚骂荣国府,只有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
据说正经人家绝不会送姑娘进去,凡是里头混的也尽是潜规则,有人恶毒地爆某个明星,从灯光剧务一路睡上去。
知道江湖险恶,然而不知道有这么险恶。
再说文学圈,是不是干净点?
其实我也没深入进去呆过,就在外围走了一圈,已经被臭水脏了脚。
最恶心的就是各路编辑,找你的时候通常说得千好万好,稿酬优厚,回报且丰,一送了稿子马上像肉骨头打狗,一去不回。
好不容易过了半年碰上一回,讨好着说是不是能发稿费。
你千万别想有什么韩寒郭敬明这样的奇迹,这些编辑通通已经变了嘴脸,商量好的稿费起码扣了一半,才拖拖拉拉打钱过来,很多从此销声匿迹的也不少。
要想想文字写手是个多么庞大的团体,几年前王朔参加了一次网络作家颁奖会后说:再过一些年,再也没有人会因为鞋子而被人格外另眼相看就可以混口饭吃,因为这已经成了生理现象,就像大家都会说话一样。
想当大师的人,苦了。
我告诉王叔叔,您说的这时代现在已经来了,您真是先知啊,现在别说大师,想拿文字挣钱,都已经很苦很苦了。
另外的画画圈,音乐圈,我枝叶不够蔓,没打听过,但是泛出来的黄水想必谁都闻过臭。
同学们,你能经受住糟蹋吗?
你有无穷精力无尽金银,供你投身文艺界么?没有就该跟王彩玲们一样,该卖羊肉卖羊肉,该早点洗洗睡就洗洗睡。
想拿文艺当饭吃,谁知道文艺是架更快更利,更让你心碎心死的铡刀呢。
十六年过去,歌剧有人听,舞蹈有人看了,文艺是越来越平民化了,于是文艺青年这种生物层出不穷,满世界初级中级高级装逼犯。
我曾经一度认为,爱上文艺总比爱上文艺青年靠谱,现在看来,如果非要选择,还是爱上文艺青年吧。
文艺永远在亿万光年之外引诱你,而文艺青年总有一天会不文艺。
文艺其实没招惹谁,只是作为一个靠谱的文艺青年,最好要明白,文艺是给自己玩的,自己玩HIGH了就好,其他一切都是附送礼品。
别把文艺过成一种姿态,会肌肉酸痛的。
所以,王彩玲同学每天在小破屋子里高唱咏叹调没什么错,只要别影响邻居休息;素面朝天还坚持不认为自己长得丑,也算审美眼光独到兼勇气可嘉;最让我敬佩的是居然有勇气当“剩女”,宁要鲜桃一口不要烂杏半筐,那种死撑着不向主流社会妥协的小范儿真是深得我心啊深得我心。
关键是,文艺没关系,但是别装逼。
别整天忽悠自己忽悠别人说什么北京要调你,高调唱歌低调做人,就算北京真调你也别声张。
咱自个玩自个的,何苦跟生活过不去呢。
文艺不是个坏东西,就是别拿它当回事儿。
人可以和文艺发生爱情,但最终总得被物质强奸和生活结婚。
当然,很可能你爱文艺但文艺不爱你,或者这个世界不许你爱文艺文艺爱你,那你可以试试单恋暗恋地下恋,只要别和文艺私奔了就行——文艺就是精神恋爱婚外一夜情露水夫妻力比多过剩时的发泄场所——嗯,貌似弗洛伊德爷爷还真说过,艺术是性欲的升华。
其实人家文艺本身还是挺靠谱的,你看那歌剧多好听啊——虽然咱听不懂。
不靠谱的是青年——谁让你要死要活地把文艺当理想当标签当作你和芸芸众生的区别度?
你把文艺当商品当职业当消遣或者当狗屎不是挺好么?
你一边切羊肉一边唱卡门一边开车一边朗诵普希金不是挺好么?
非要拧着倔着孤芳自赏着怀才不遇着欲求不满着有意思么?
胡金泉在广场跳舞的一段很有味道。
主持人说“请尊重文艺工作者”,那一刻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文艺,工作者。
是文艺还是工作者?
文艺是自己受用的,工作者是为观众服务的,这本身就是多么纠结分裂的定义。
胡金泉说,他是这个城市的一根鱼刺。
如果你是鱼刺,请好好卡在别人的喉咙里。
鱼刺不需要照顾喉咙的感受——是你要把它卡在那里,甚至是你要把它变成鱼刺的。
我们有什么没有什么,爱什么不爱什么,好些是生来就决定了的。
对于我们无法改变的一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
《立春》里的文艺青年按年龄推算,多半是5060一代 。
那个时候,人们还有理想,英雄主义,浪漫纯真,向往爱情和艺术,清高却又不能缺少社会和他人的认同。
年轻些的高贝贝大约是60末或70后,已懂得话题炒作,投机钻营,却到底还不失良心,而且,人家真是为艺术为爱情。
8090后的观众看《立春》,恐怕会觉得这帮家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生物吧。
《暗算》里钱之江说,寄托是它为你服务,信仰是你为它服务,为它牺牲。
于是这个世界越来越没有信仰和理想了。
对于越来越精明乖觉,越来越清醒封闭,越来越知道怎么容忍生活保存自己,越来越强调个性却越来越懂得掩饰锋芒的观众来说,1992年的立春,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PS:小零碎:1,王彩玲送给黄四宝的书内页全部都是空白的。
我还以为她是故意送本空白的书,后来听黄四宝的台词,像是BUG。
书名是《渴望生活》,其实这帮伪梵高都巴不得赶紧从生活的泥坑里爬出来。
2, 王彩玲胃疼的那一段,乍一看以为是痛经,然后想,这痛经拍得太传神了,男同志看不明白吧?
你说真要是改成痛经,会不会更有感觉?
3, 张老师去百货公司给王彩玲买了什么?
4,董璇很漂亮,可总觉的少了点什么。
当花瓶当习惯了,也就真成花瓶了。
5, 吴浇浇,这孩子在《月上海》里演时品一。
小演员,当时记下了。
在片尾字幕里看到她,饰“阿琳”,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个角色。
6,《粉红色的回忆》其实是挺好听的一歌儿,结果,生生被《恋爱的犀牛》03版搞得很有喜感,又被《立春》弄成恶俗文化……7,据说《第十放映室》对这片子颇有微词,说“谁愿意花钱到电影院花上两小时让自己更郁闷呢”——谁说看《立春》就郁闷了,我始终没觉得这是一悲剧。
要是把对床内妞儿拉过来一起看,绝对能把这东西看成喜剧片。
这年头,別說王彩玲了,你見過幾個董璇終生追求藝術的?孩子,別再動不動一世啊人生的了,你知道一輩子多漫長,有多少在劫難逃的悲慘等著你?是,我也沒那么老,但至少我早已不断言一生了~ 所以才晓得真正胡老師這樣的人有多難得,純理想主義者1000人里挑1个,沒瘋的都死了
在这个蒙昧的小城里,梦想是一种可耻的东西。不甘平庸而委身于世俗生活是痛苦的,被抛弃被欺骗被轻视而不逃避则是勇敢的。王彩玲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她追梦的姿态是如此激烈以至于让我厌恶自己。当你轻易放弃的时候,不要忘记有人还在苦苦挣扎。立春到了,心开始蠢蠢欲动,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ex推荐的,算是励志电影,能实现的梦想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因为他们与艺术发生了关联,因而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如,他们寻找同类,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偏执地活着,电影可以概述为艺术的故事,然而导演却定要将它破灭。
开头多好哇!像大师一样。到后来咋就成天女散花白日飞升起来了哩……能收着点就好了
又是一部“孔雀”, 让人有些审美疲劳。 但不得不承认蒋雯丽的演技无懈可击...
现实中的王彩玲会比电影更让人可笑可气。这就是电影造梦的本质,人们会在电影中对你投以同情的审视,不在现实中给予你一丝帮助,只会告诉你做人要现实点,路没错,但不一定适合你走,及时醒悟,认清自己。
我是一个文艺青年
不知说啥。不喜欢这个类型的。跳着看完的。
我强忍着悲痛看完这部电影,绝对是对电影的陷害
应该是顾长卫“时代三部曲”里最好的一部了。从《最爱》到《孔雀》再到《立春》,我终于看到了一点顾长卫电影语言的核心,那就是“纯粹的追求”:对爱的纯粹,对艺术的纯粹,对理想的纯粹,可是这种纯粹最终还是妥协于现实。说点题外话:蒋雯丽这次真重口,董璇长得真漂亮,尤其半夜的叫床真悦耳。。。
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中,抒写一首忧伤的人生追求之歌。
说实话,没看懂
我理解有些人看这部片子也许会很不舒服,那是因为上天对他们太眷顾了。
完全看不懂,囧
【豆瓣第1900部收藏电影】打动人心的好片。那些小地方的,有才华但郁郁不得志的文艺青(中)年的写照。生动现实,毫无做作。真是让人感慨唏嘘,倍感悲哀。蒋雯丽和焦刚演得太好了。王彩玲与养女在敏感词广场和胡金泉把自己送入监狱这两场戏,尤其让人想落泪。看完这片再想到《微爱》,不禁一声叹息
【B】不完全是文艺青年的故事,那样理解便狭化了主题。而是更庞大的描绘所有社会“异类”主流语境下生活的内心痛苦。这个“异”可以是先天的,如丑,娘。也可以是后天的,如对某个理想的不甘。但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会成为他人眼中的一根“鱼刺”。电影所呈现的价值观是悲观的,在和主流的对抗中,鱼刺们要么自我毁灭,要么最终屈服,唯一成功的角色却看起来像反面人物。这是自然, 当你能从异类走向主流,你便不再是“鱼刺”了。剧本有两个小缺憾,一来几个事件之间缺乏关联,而主角自身的成长线又不充分,导致拼凑感。二来它想体现对某些人的怜悯,但视角的俯瞰导致对人群心理不够了解,刻画的比较简单和浅,显得又反而有些讽刺了。当然了,本片本就不能当成现实主义作品(台词就够做作了),作为戏剧故事看,李樯编的还是挺精彩的。
坑人的不是艺术,是对艺术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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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你妈装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