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鬼才导演韦斯·安德森众所瞩目的新作《法兰西特派》面世,引发了一轮影迷的大讨论。
这是韦斯·安德森第一部在法国拍摄的电影,被影迷称为“一封给记者的情书”。
影片讲述了20世纪一家驻法美国杂志社的故事。
在一个名为 Ennui-sur-Blasé 的虚构法国城市里,借由《法兰西特派》杂志三则引人入胜的专题报导,安德森带著观众展开冒险奇想。
在本文作者看来,《法兰西特派》仍然是一部相当韦斯·安德森式的电影,充满拼贴与灵动的视觉风格。
他给予日常之物不同寻常的高度关注。
但令人遗憾的是,韦斯·安德森并没有这么自洽。
他似乎始终处在一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之中。
即使运用了100种媒介,导演也只讲述了,或者说复读了同一个故事。
撰文 |雁城01“偏科”的韦斯·安德森 在聊《法兰西特派》之前,先说说导演韦斯·安德森。
有些导演重剑无锋,有些导演锋芒毕露。
我一直认为,在所有知名导演中,韦斯·安德森可能是最依赖于风格的一个,尤指视觉风格。
观众对于很多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的印象,都停留在纯剧情和叙事的层面,好比马丁·斯科塞斯、奉俊昊,甚至希区柯克、伍迪·艾伦的杰作。
不是说这些作品的摄影不工整不妥帖,而是风格化程度不强烈。
除了一些经典镜头外,视觉大多不和剧情抢戏。
还有另一部分大师,他们的电影视觉其实充满特点,但这特点无法被很多观众一眼辨识,比如洪尚秀、贾樟柯、侯孝贤、蔡明亮……因为过于冲淡,过于日常。
观众能把对内容的注意力分散到形式上来,基本是因为出现了“异常”:异常的颜色、异常的拍摄角度、异常的镜头运动、异常的剪辑效果。
但有些作品的形式几乎是以上这些“异常”的对立面:越“正常”越好,镜头几乎只是一面不加筛选和滤镜的玻璃窗。
从视觉风格来说,大众认知内可能唯一能与韦斯·安德森相比的名导就是王家卫,但是王家卫还是没有韦斯·安德森那么“偏科”,因为他叙事手法和他的视觉风格一样出名。
就像互联网上模仿王家卫的短视频中,绝大多数都以复制他的台词风格为主,而韦斯·安德森的模仿点则无出构图和配色其右。
看过《春光乍泄》《一代宗师》的人中,有多少能忘记黎耀辉和何宝荣、宫二和叶问的命运纠葛?
而看过《布达佩斯大饭店》的人中,又有多少能清楚地想起主线剧情是什么?
《布达佩斯大饭店》剧照我仅代表我自己——我想不起来。
虽然豆瓣证明我当年给《布达佩斯大饭店》打了五星,而且在我印象中,这确实是一部讲述欧洲精神的绝佳的电影。
但如今,我真的想不起来除了对称的构图、马卡龙的配色以及艾德里安·布洛迪的脸之外的任何线索。
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不喜欢韦斯·安德森。
我看过他所有的长片,并且在第一时间观看了《法兰西特派》——终于可以进入今天的主题——也再一次确定了我的认知:《法兰西特派》是一场专属于韦斯·安德森的风格的盛宴。
甚至,如果失去视觉风格,这部作品将无所附丽。
《法兰西特派》剧照如果按写其他电影影评的路数,此时我会开始介绍:影片聚焦一本小小的叫作《法兰西特派》的杂志。
影片的主体由三段杂志上刊登的故事组成……但,这是韦斯·安德森的电影,我甚至可以暂时跳过“它拍了什么”的问题,先描述“它是怎么拍的”。
02一如既往的视觉游戏在《法兰西特派》中,你能看见很多令人惊喜的风格游戏。
比如,整部电影都在黑白和彩色之间时不时地切换。
黑色的部分是整饬的,彩色的部分是明媚而冶艳的。
一个非常惊艳的色彩运用的例子:画家和模特的互动出现在黑白镜头中。
当两人离开房间,随着钥匙扭动关闭房门的清脆声音,画面瞬间从黑白转换成彩色。
声音和色彩打了个出乎意料而严丝合缝的配合,同时让你思忖,黑白和彩色分别象征着什么。
又比如,韦斯·安德森最具有代表性的对于空间的展现,其特别性不仅在于空间容纳的内容,也在于摄制空间的方法。
《法兰西特派》开头他就致敬了塔蒂,另一个我热爱的、以拍摄空间出名的法国导演:静止镜头中的居民楼像是一张平整延展、垂直填满整个镜头的画。
居民就在这张画里时隐时现地穿梭,呼应的是《于勒先生的假期》里的经典场景。
《玩乐时间》剧照不过,虽然致敬了塔蒂的经典镜头,但塔蒂的空间影像其实比韦斯·安德森的丰富得多,譬如《玩乐时间》里富有预言性质的摩天大厦。
前者以提供“民主的视角”(democratic vision)著称,允许观众在其标志性的深焦里获得更多观看的自由。
用巴赞的话说,这是一种“强制邀请的自由体验”(coercive invitation to experience freedom);而后者的空间几乎永远是一个端正的平面,对称而工整。
几乎不会有透视,不会有模糊中轴线的构图,也不会有镜头的不规则巡游。
韦斯·安德森几乎就拥有一种剪报式的、庖丁解牛的审美,要把所有复杂的实物都剖平压扁了,并整饬地用钉子摁在平板之上。
《法兰西特派》剧照从内容上来说,韦斯·安德森的空间永远是精致丰富、细大不捐的,这让勤能补拙的影评人永远能从他的电影里挖出第100001个彩蛋。
《法兰西特派》只能说是又一登峰造极之作。
韦斯·安德森的精致,其实并非指其所有陈设都是“布达佩斯大饭店式”的奢侈、华美、优雅,相反,很多细节是如此平庸、日常,甚至肮脏。
是他给予这些日常之物不同寻常的高度关注,使每个庸常画面都变成宫廷静物画。
比如影片开头介绍撰稿作者群像时,比起提供人物特写,镜头对准了他们的房间。
这些写作者的小小空间里,煞有其事地摆放着一些琐屑的物品:连裤袜、四仰八叉的自行车、一叠可能被遗忘的面包……介绍小城时,拥挤的车厢、屋顶上的猫咪甚至河道里的寄生虫都被巨细无靡地展示成视觉中心。
总有人说,只要随意暂停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都能获得一张屏保。
其实比起动态的影像,他的电影本来更像是静物画的组合。
《法兰西特派》在此基础上则更进一步,直接展现了一组组丰富的tableau vivant(活人画),即由一个或一组人物呈现出的延续数秒的静态图景。
如其字面意思,活人画蕴含着静与动之间的天然矛盾:人物的姿势保持静止,但轻微的动作包括眨眼还是清晰地提醒观众他们是一群活人,只是其动作、站位、道具、服装都经由过极为精密的策划和调度。
序章里,人们置身于小城Ennui中,工作、闲逛、等车,甚至谋杀、捞尸,优雅镇定得像巡警们置身伦勃朗的《夜巡》之中。
在影片主体部分,韦斯·安德森更时常让角色(们)在大特写中保持相对静止并直视镜头。
在观看这些场景的时候,观众能清晰地感知到静与动、有生命和无生命、自由和控制、戏剧和真实之间的张力,并且不得不被导演强大的控制力所折服。
《法兰西特派》剧照除了以上风格的尝试之外,《法兰西特派》还有一个显著突破,就是在展示一场追车戏时全程使用了动画形式。
这不仅明显规避了韦斯·安德森不擅长的动作片拍摄手法,也巧妙呼应了杂志《法兰西特派》上刊登的漫画内容。
其他导演也时常使用的小技巧,如叙事人称的替换、突然打破的第四堵墙,在《法兰西特派》中也不出意料地时时出现。
在摄制技法的移形换影之中,配合上高度文学化的、充斥着长难句的旁白,《法兰西特派》展示了又一场韦斯·安德森式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风格游戏。
03被干扰的返璞归真 《法兰西特派》里有一句台词出现了两遍。
杂志的主编仿佛有一套无为而治的老庄式哲学。
他几乎给每个创作者同样的建议:“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ork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 你只要努力让读者相信你是故意这么写的。
在这个忠告里,主编强调的“that way”,比起内容,更像是指手法。
写作中对应文风,电影中对应电影语言。
这大概也是韦斯·安德森的创作哲学,也是我写了足足两千多字,才终于要聊到这部电影剧情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影片主体由三个互不相干的故事构成——这多少削弱了主题的连贯性——更是因为和令人惊艳的风格大轰炸相比,影片的剧情内容显得太过于弱势了。
对这部电影主体的三个故事,我的感兴趣程度逐渐递减。
比起第二个故事讲述的学生运动中的诗与政治(带着韦斯安德森一贯的天真和浪漫化的倾向),以及第三个故事中浮光掠影地谈论过的异乡人的处境(除了那两句台词外,观众甚至很难意识到这就是题眼),第一个故事让我比较印象深刻。
作为开篇,这个故事围绕着狱中的艺术家和其缪斯(同时也是女狱卒)展开。
两人之间的监管者和被监管者的关系,多少调剂了男与女、艺术家与缪斯的陈词滥调,但最有趣的部分并不发生在两人之间:一位艺术投机者看上了艺术家的画,并决心资助他。
艺术家在狱中历经数年创作完成了作品,投机者和收藏家们买通狱卒进入监狱欣赏画作。
《法兰西特派》剧照故事的高潮是,投机者们发现这幅作品其实是壁画,意味着它并不能被轻易拿走售卖。
一场混战由此展开。
这个转折点呼应了故事的小标题,“坚不可摧的杰作”(The Concrete Masterpiece)。
Concrete不只指这幅作品是重要而杰出的,更代表它是固态的、坚硬的、由混凝土构成的。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韦斯·安德森再一次把故事的题眼放在了媒介之上。
画作里的内容,可能折射出的艺术家的心理、模特的状态、两人的力量关系、狱中的生活等等,在导演眼里看来都不及这面墙来得重要。
这好像也应和了John Frow的观点:在分析文本的时候,我们不仅要看text,也要看context。
这位文学批评家使用的喻体刚好就是绘画和墙:画像不仅在画框里,更可以无限延展到挂画的墙上,因为那面墙可能说了比画本身更多的故事。
《法兰西特派》剧照然而,韦斯·安德森并没有这么自洽。
他似乎始终处在一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之中。
他一直那么热爱形式和风格的复杂变幻,并暗示媒介对于内容可能产生的影响。
但同时,他影像内容的核心以一贯之的,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倾向。
所谓的“璞”和“真”,在《月升王国》《青春年少》里是童年、早恋、岛屿尽头的闪电,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里是威胁着中产阶级秩序的野性的呼唤,在《天才一族》《穿越大吉岭》里是被生活的琐屑和私己的欲望打击到分崩离析之前的亲缘关系,在《布达佩斯大饭店》里是古老的欧洲、消亡的人道主义和浪漫主义,在《法兰西特派》里则可能是被理性绑架之前的疯癫和浪漫主义、消亡的诗学和报刊杂志以及异乡人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剧照所以在韦斯·安德森故事的中心,总是站着一群孩子、遭遇中年危机的man-child、动物、疯子、艺术家(或者干脆是疯了的艺术家)、一丝不苟的旧规制的捍卫者……在他的电影里,即使反派也面目可爱,从没有血淋淋的、刻骨铭心的憎恶,所有矛盾都被包裹在糖果的色调里并注定在结局前被解决,带着一种侯麦式的幽默轻松。
但,旧与新、纯真和成熟之间的二分法也总是隐隐存在、屹立不倒,形成剧情的主轴——并且,他永远站在前者那一边。
可以说,韦斯·安德森在价值观念上是颇为复古传统的。
不像黑泽明在《罗生门》里用三个人的讲述揭示了言说的不可置信,韦斯·安德森其实很少产生自我质疑或激发观众的质疑。
虽然看起来他的影像温和、丰富又包容,但他的媒介、风格和视角几乎不会带来对于某个问题纵深式的探究。
它们只在他自洽的价值系统里提升了观影的趣味程度。
如《法兰西特派》里的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同时成为小说和漫画(杂志作家们和漫画家创作的内容)、舞台剧剧本(卢钦达在若干年后把学生的故事改编为舞台剧)、演讲稿和ppt(片中蒂尔达饰演的演讲者做的展示)……但即使运用了100种媒介,导演也只讲述了,或者说复读了同一个故事。
比起提供一个富有情绪和趣味的情境,韦斯·安德森其实并不擅长用电影解决疑问。
如果有疑问,那答案早就在故事开始之前不言自明了。
何其矛盾。
韦斯·安德森在价值观上有多趋向古典主义,《法兰西特派》就多尴尬地体现了后现代文明的枯燥与干涩。
像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所提出的概念,拼贴(pastiche),指的就是人们在后现代社会失去了创造的能力,他们只能不断模仿经典形象、造型、风格。
和追求意义的戏仿(parody)不同,这些拼贴只是纯粹地再现、复制,不再具有任何讽喻或批判的成分。
令人遗憾的是,《法兰西特派》就像是这样一本由拼贴构成的杂志。
连它散发的怀旧气息,都构成了拼贴的一部分。
04最初的影像很多观众都为《法兰西特派》所累,不仅因为冗余的复读,还因为风格切换导致的内容的断裂。
前文提到,电影开篇有令人惊艳地转换了黑白与色彩的场景。
但在后续的观影过程中,观众也时时被这样的转换所干扰,因为似乎并没有一种统一的规则协调这种准换。
——我也试图思考了,并且思考持续了一整部电影的时间,但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犬之岛》剧照他的前作《犬之岛》也有类似的问题。
影片设定中,片中所有的狗都说人话,而所有的人只能犬吠,把观众有效地逼入动物的视角。
然而,设定在日本,片中所有的人话(狗的语言)却都是英语。
片中的美国交换生则是片中唯一的也能说英语、能被观众理解的人类。
这样一来,被屏蔽的就并非是人的声音,而是日本的声音。
形式扰乱了主题,东方主义和文化挪用带来的矛盾也就此产生。
其实,韦斯·安德森并非“生来复杂”。
他也曾经拍过一些形式相对简单的作品。
当我回忆的时候,我会发现这些最简单的故事,恰恰是我觉得最好的故事。
《青春年少》一直是我觉得最好的青春片之一;《月升王国》里的年幼主人公坚守着早已经消亡的信念;《水中生活》就像安慰剂,告诉你就算做个man-child也不丢人,你还是有机会长大的……
《月升王国》剧照形式相对简单,并不代表它们没有韦斯·安德森的风格。
他的第三部长片《天才一族》里,也有章节式的叙述、视角的切换、精密的布景和音乐的运用。
这部闹嚷嚷的电影讲述了一家五口人的羁绊和创伤。
随着成长,他们逐渐被自己的创伤裹挟、封闭在各自的世界中,直到父亲患癌、只剩六周生命的消息让他们重聚。
一次车祸后,他们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
我一直很喜欢它的尾声:平稳右移的长镜头缓缓记录下马路边、车祸现场的一家人。
他们有的在和警察交谈,有的在接受医生诊断,有的在查看车下被撞死的宠物狗。
最后,父亲穿越人群,走进镜头,送给大儿子一条狗。
父亲说:“很抱歉之前一直让你们失望。
”而儿子终于松口说:“这是非常艰难的一年。
”——有生活经验且留心观察的人会知道,很多时候,和解从自揭伤口开始,像狗露出肚皮。
这场景仍然是经由精确布局与调度、非常韦斯·安德森的。
但它的手法动人而有效。
即使不看台词,仅从电影语言的角度,长镜头也提供了一种弥合的力量,把一家人框在一起,自然地昭示了裂痕的消解。
夸张点说,在韦斯·安德森的创作谱系内,《天才一族》的手法简直算得上“拙朴”了,但这没有妨碍它成为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比起《穿越大吉岭》,它更有耐心地去面对家庭里的那些藏污纳垢,没有急于轻轻放下、让喜剧色彩粉饰太平;而比起《犬之岛》和《法兰西特派》这样让人眼花缭乱的风格大赏,它又更真诚、简单,让形式最大限度地成为了内容的托举者,而非竞争者。
而这恰恰是我在看如今的韦斯·安德森时,最怀念的东西。
《法兰西特派》剧照能够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每个创作者最大的幸运。
韦斯·安德森的幸运就在于,他早早就找到了自己最特别的那一把声,并且声闻于野。
然而,唱腔固然让人过耳难忘,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此中真意,让人欲辨已忘言。
有时候千言万语,比不上一声叹息。
《法兰西特派》刚好是韦斯·安德森的第10部电影。
过了10,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作为两个WA的影迷(Woody Allen & Wes Anderson),我当然还希望看到下一部韦斯·安德森。
只是希望它不再这么“韦斯·安德森”。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
撰文:雁城;编辑:青青子;走走。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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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特派》The French Dispatch 养眼,有趣,不煽情。
疫情前就放出宣传,整容吊足观众胃口,甜茶、蒂尔达·斯文顿,麦克多蒙德,比尔·莫瑞,蕾雅·赛杜,艾德里安·布洛迪,这些人摆在一起,想不看都难。
风格上还是韦斯·安德森那套,平移镜头,冷幽默,动画版快速剪辑,转场更高效了。
《法兰西特派》绝对算不上伟大的作品,它更像是一个有意思的玩伴,像朋友和家人,这其中有开心的故事、伤心的故事、恐怖故事、无聊故事。
主编小亚瑟·霍伊泽办公室门廊上方写着一句,no crying,两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韦斯·安德森的基调就是,叙述要像机器人播报一样不动声色,不管是一段伤心往事,还是惊心动魄、浪漫的爱情故事,讲话的时候一定要稳,表现出一点儿不在乎,一定要装腔作势,一定要没有感情的讲话。
节奏是让人唔着,让人笑中带泪,让人印在脑子里。
第二,悲伤无济于事。
小亚瑟·霍伊泽去监狱面试罗巴克·莱特,给出 offer,罗巴克不禁流下了眼泪,小亚瑟·霍伊泽对他说,no crying。
小亚瑟·霍伊泽去世了,全部作家呆在办公室里一起默哀一起写悼词,语法专家伤心地哭了,克雷蒙茨抬起头对她说,no crying,语法专家立马擦干了眼泪。
no crying, and move on。
悲伤、爱、愤怒或者绝望,如果可以转化为行动的力量或者新的认知,那便是有效的。
故事发生在法国无趣镇,法兰西特派杂志社总编辑小亚瑟·霍伊泽有一批才华横溢的作家帮他写专栏,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特色,总编辑非常宠爱这些作家,容忍他们的任性,巨额开销,极大可能的尊重他们的创作自由。
相反小亚瑟却对其他编辑社的日常事务和后勤员工相当严格,好在杂志在世界畅销,得到读者喜爱。
电影呈现了 4 块内容,先是无趣镇的旅游指南,然后是 3 份专栏故事,这是法兰西特派的最后期刊,通过小亚瑟·霍伊泽的讣告开场,以悼念讣告结束。
当地特色专栏《骑自行车的记者》The Cycling Reporter
第一部分相当于是对无趣镇的背景介绍,就像电影一开始先介绍小亚瑟·霍伊泽的背景一样,小亚瑟亲手打造了法兰西特派,50 年间为堪萨斯带去了新鲜故事,去世遗嘱就是杂志停刊,办公室门廊上的格言 no crying 作为墓志铭。
无趣镇的介绍,不多,300字以内,这里的人和街道,像家人和家一样的存在。
镇里一些地点的前后对比也很有意思,过去和未来,现在的样子在中间,老鼠占据了地下,猫咪盖满屋顶,不同区域出现不同的人,小偷,男妓,学生,不同的地名,不同的故事,你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艺术与艺术家专栏 # 1《混凝土杰作》The Concrete Materpiece
这个故事太让人喜欢了。
会咬人的画家摩西,被关进了监狱,画了一堆看不懂的画作,被同监狱的的策展人进行包装,变成了拍卖行竞拍的火爆艺术品。
摩西在监狱里参加了兴趣班,原因是再不做点什么,喝漱口水就会把自己慢性毒死。
监狱这样的地方,除了喝漱口水这样的偏方刺激,爱和希望是另一种偏方,摩西的求生欲促使自己抓住了兴趣班,他在这里遇到了喜欢的人,施展了艺术才华。
蕾雅·赛杜在这段故事里的呈现真的太美了。
囚犯和女看管人之间的爱情,让人想起了《抚养亚利桑那》,彼此帮助重建希望之城,如何应对痛苦和绝望,没有有效答案,可以做的是,蕾雅对画家说,继续画下去,冬去春来,你一直画画,然后画作就会完成。
政治/诗歌 专栏 # 2《宣言的修订》Revisions to a Manifesto
用咖啡馆包装的青年理想,对自由的渴望,对父母的逃离和对抗,对建立乌托邦世界的热切期盼,一边反叛,一边对成人世界的成熟、冷酷和精准充满向往,一方面希望得到认可,一方面保有自尊,极度勇敢又天真,想脱离幼稚的表述,变得更像一个专业的青年领袖。
象棋的博弈取代炮火血拼,青年变得更理想化,军队变得稍许文明。
作为政治事件报道者,如何保持中立?
地下电台的倒塌,年轻人跳下了窗台,何尝不是乌托邦的实验牺牲?
齐费里尼写给克雷蒙茨的情书值得回味,只有味道让人忘不了,年轻的甜甜咖啡香味,和成熟的廉价香皂味道,都让人喜欢,两种味道交织,最后变成了一首挽歌,让中立者动容,成为最大赢家。
食色鲜香专栏 # 3《警察署长的私人餐厅》The Private Dining Room of the Police Commissioner
这个食色鲜香专栏,看得都流口水了。
和绑匪之间的较量,可以像享受一顿大餐一样,有先后顺序,有停顿和讲究。
要好好应战了,那也要好好的吃一顿,一边吃一边追逐解救。
后来对罗巴克·莱特作家的采访,主持人问他为什么总是写美食?
罗巴克回答,因为身处异乡,只有美食永远为你开门,在孤独的夜晚,在寒冷的街道,总有一家酒馆或者餐厅为你打开。
回到绑匪故事,无论应对何种困难,饭还是要吃的,吃饱了干活,这是幸存者必须拥有的乐观心态,茶不思饭不想不利于作战。
另外,支撑应战的动力,是勇气和爱,虽然嘴上不说,罗巴克当时所在的街道也禁止谈论爱,但是大家的身体却很诚实,警察局总署救下儿子之后,先被儿子扇了一巴掌,然后两人相拥而泣。
最后厨师内斯卡菲耶的告白也让人难忘,整个解救过程当中,内斯卡菲耶都是一个关键人物,不仅要负责大餐的制作,还要去绑匪那边给人做饭下毒,自己以身试毒获取绑匪信任,这么做的原因没有其他,就是不得以而为,内斯卡菲耶中毒被救治之后说,哪有什么真正的勇敢?
还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没有更多的选择。
内斯卡菲耶继续说,不过这个毒药却是一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味道,它有剧毒,但是很新鲜。
no crying.
Tum'astropmenti音乐:ChantalGoya-MesannéesGodard
(完)
我给你煮碗面吃
《法兰西特派》电影剧本文/〔美国〕韦斯·安德森译/吉晓倩讣闻插入镜头:报纸周日杂志增刊讣告版的校样(刚下印刷机,带着裁切线和套准标记)。
一幅线描勾勒出一个倾侧的墨水瓶,溢出一汪墨水。
标题:追思“主编,享年75岁”作者:编辑部成员插入镜头:漫画,一个高大、谢顶、敦实的眼镜男,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
图片说明:“小阿瑟·霍维策。
报社老板之子,本刊创始人。
(生年:1900;卒年:1975)”外景,街角,白天布满尘垢的(一如这座法国城市的每一栋建筑立面)砖石结构五层楼,里面是公寓和办公室。
楼栋朝向稍稍偏向一边。
一个焊接的金属标牌横跨顶层楼面,上面写着“《法兰西特派》(《自由报,堪萨斯晚报》)”。
下方的街道上:杂志的发货区,比邻一个狭小热闹的酒馆,“杂志便利店酒吧”霓虹灯牌悬挂在条纹遮阳篷上。
地铁站:印刷区。
一个声音(美国口音,女性,学院派)开始说话——编辑人员(旁白):它开始于一个假期。
(切至)一个餐盘摆放在圆转盘上。
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地挪动,很快就填满了:一个小咖啡杯、小壶咖啡、奶壶里的热牛奶;半瓶冰过的白葡萄酒,凝着水珠;深红色鸡尾酒,酒杯深约一指;矮脚玻璃杯里的琥珀色开胃酒;一小杯近乎黑色的餐后助消化酒(里面打入一个鸡蛋,加少许辣酱,再把一个盛在半边贝壳里的生牡蛎小心翼翼地滑进去);小杯巧克力圣代;瓶装可乐;一盒香烟、一盒火柴;一小杯水,丢进一颗泡腾片,咝咝冒泡。
编辑人员(旁白):大一新生小阿瑟·霍维策,渴望逃离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的光明未来,说服父亲(《自由报·堪萨斯晚报》的所有者)资助他横跨大西洋,做一番游历,借此来试手家族生意,炮制系列游记专栏,刊发在周日的《野餐》杂志上,供当地读者阅读。
托盘被端起来,玻璃杯叮当作响,但一个身穿黑马甲、系着白色长围裙的训练有素的侍者伸展手臂,托着杯盘,迅速而稳定地离开了摄影机的视野。
外景,后院,白天同一栋建筑的庭院。
一个纸板屋;一个煤仓;一捆捆木浆纸;一堆果皮、面包皮;还有一群身穿斗篷和短裤、头戴帽子的中二少年,他们吃着压扁的闪电泡芙,用气球杆去戳一个睡觉的流浪汉。
咖啡馆的后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男孩们四散,那位侍者走了出来。
在一个端端正正的宽幅画面里,他快步上楼(经过了三截楼梯、两段步道和一架梯子),此时讣闻继续——编辑人员(旁白):此后十年间,他组建了一支团队,成员是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国外定居记者,并将《野餐》变成了《法兰西特派》:一份纪实周刊,报道的主题是世界政治、艺术(无论雅俗)、时尚、美食/美酒以及发生在遥远国度的形形色色令人们感兴趣的故事。
他把这个世界带到了堪萨斯。
外景,边门楼梯,白天顶楼的楼梯平台。
门上的钉子悬着一块硬纸板“安静!
作家在写作”。
侍者拉开链锁,背过身去用屁股撞开门,倒退着进去,放下苏打水,随后踢了一脚,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编辑人员(旁白):为他撰稿的作家的大名,印在美国所有正规图书馆藏书的书脊上。
蒙太奇:办公室里,艺术书籍和剪报堆积如山,墙壁从上到下用图钉钉满了现代艺术的明信片。
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把睡衣搭在梳妆台上。
编辑人员(旁白):贝伦森。
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雨鞋、手杖、帽子、雨衣、靴子、照相机、双筒望远镜、笔记本、地图,还有一辆颠倒放置的自行车,轮胎漏气。
一个男人站在脚凳上,半边身体探出画面之外,在一个储藏柜的顶部翻找着什么东西。
编辑人员(旁白):萨泽拉克。
一间斯巴达式简朴清苦的白色办公室,只有一张松木桌和一把橡木椅。
一个女人坐着,背对镜头抽烟。
编辑人员(旁白):克雷门茨。
一间装饰过度的办公室,色彩堆叠,猩红、浅紫加黄绿。
大理石雕像:阿多尼斯的躯干。
一双穿着帆布便鞋的脚入镜,从印花棉布长沙发一端伸出来。
编辑人员(旁白):罗巴克·赖特。
在新闻室:一位前橄榄球四分卫卷起衬衫袖子,把帽檐往后推,右手拿笔,用常规的书写字迹校改稿件,而左手每分钟打出四十个单词。
编辑人员(旁白):一位记者,被誉为当世手速最快的优质作家。
在档案室:一个长着雀斑、身材瘦高的家伙,一边吃饼干,一边读同义词词典,悠然自得。
编辑人员(旁白):一个从未完成过一篇文章,却在各个房间兴高采烈地晃悠了三十年的闲人。
在一个规整的花园里(群芳竞艳,蔚为大观):一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加尔各答人聆听,点头,用盲文板和铁笔做笔记,一个十几岁的女性记录员在他耳边低语。
编辑人员(旁白):一个不为人知的盲人作家,借助别人的眼睛写作,却可以入木三分。
在黑板前:一个头发盘成圆髻的校对员在对句子做语法分析。
(“他们不会注意到,在一块破旧地毯的角落下方,有一张撕破的票根,可以凭此拿取一顶无人认领的礼帽,礼帽放在公交车站衣帽寄存处的架子上层,这个公交站位于一个平凡小镇的郊医,尼克森及其同伙就是在此处被捕的。
”)编辑人员(旁白):无可争议的语法专家,大师级人物。
插入镜头:右手用画笔勾勒左手的轮廓,然后添加寥寥几笔,一只咯咯叫的时髦火鸡跃然纸上。
编辑人员(旁白):封面插图,出自赫米斯·琼斯之手。
(切至)一个顶着满脑袋菊苣般卷发的小个子男人坐在绘图桌前,饱含柔情地为自己笔下的图画添加羽毛。
编辑人员(旁白):小阿瑟对作家和蔼可亲是出了名的,但对杂志的其他工作人员就没那么客气了。
从旁路过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一根手指戳入镜头。
霍维策(画外):哦,不。
那是什么?
我要的是火鸡。
填满馅料,烤足火候!
摆在餐桌上,所有配菜一样不缺,有朝圣者,还有……(切至)一名会计师用加法机处理收据。
一个失焦的人影,跪来跪去,在画面前景来回穿插。
编辑人员(旁白):他的财务管理体系错综复杂但切实好用。
霍维策:随后十五年里,每周支付她一百五十法郎,从每字五美分的稿费里抵扣,还要再扣除开支。
(切至)一扇门,门上的窗户结了霜。
门上写着:主编。
一个站立的身影在倾听一个坐着的身影说话。
编辑人员(旁白):关于文学,他重复最多次的建议(也许纯属杜撰)就是——霍维策:尽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有意这么写的。
外景,市政厅,白天一幢安妮女王风格宅邸,坐落在美国中西部一座老城最好的街道上。
门前停着一辆七十年代中期的灵车,一位身着制服的司机等候在灵车旁。
编辑人员(旁白):离开五十年后,他重返自由城,是要归葬于斯,当时该杂志在五十个国家己经有了超过五十万订户。
(切至)客厅里摆放着一口打开的棺材。
里面:一个用绳索整整齐齐捆好的篮子、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厚厚一叠白纸,还有一具尸体(年近八旬、高大、谢顶、敦实、戴着眼镜)。
编辑人员(旁白):在他的身边埋着一个带盖柳条篮,里面装着无数的别针、证章和最高级别的官方引用,还有一台打字机和一叠打字纸。
外景,大草原公墓,白天一处偏远的墓地,冬日,薄暮时分。
灰白的天空,灰白的泥土。
一台两冲程挖掘机调节油门,活塞砰砰作响,在冰冻的地面上刮来刮去。
编辑人员(旁白):他接受了属于一名编辑的葬礼。
(切至)一条长长的走廊。
摄影机跟随手托点心盘的侍者,逐个房间依次寻找。
所有的办公桌前都空无一人。
编辑人员(旁白):他在遗嘱中规定,在他身故后,立即,原文如下——插入镜头:一份标有“临终遗嘱”字样的法律文件。
纸张边缘点缀着用蓝色铅笔写下的编辑评论、更正以及“保留不删”标记(每条都标有小阿瑟·霍维策的姓名首字母“A.H.Jr”)。
(例如:“比清理更好:清盘。
”霍维策亲自解说这个镜头)霍维策(旁白):编辑部人员解散,资产清盘;编辑部办公室将被腾空出售;工作人员会获得丰厚的奖金并解除合约;杂志将永久停刊。
(切至)一摞杂志用细绳捆在一起,砰的一声丟在人行道上。
报刊经销商捡起这摞杂志,把写有“最后一期”的标牌用夹子挂在报刊亭的窗口。
封面图:倾侧的墨水瓶,现在己经补上了色彩。
下方的标题:1925—1975。
编辑人员(旁白):因此,这位出版人的讣闻也充当了这份出版物的讣闻。
(当然,对所有订阅杂志的读者,尚未到手的刊物,将按比例退款。
)内景,编辑部,白天一面墙上:一张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堪萨斯州地图。
另一面墙上:尚未完成印制的杂志的模拟样刊,有目录表格和标示文章、作者、页码、进度的卡片。
办公桌前:校对员皱着眉头翻阅手稿,穿着长筒丝袜的腿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
沙发上:文章编辑和法律顾问在轻声交谈,摇着头,标注排版毛条。
角落里:欢乐派作家,一边吃着椒盐饼干,一边读年鉴。
霍维策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双臂交抱,陷入沉思,看起来和我们上一次见到他时(当时他躺在棺材里)并没什么分别,虽说要年轻十岁,体重也要轻不少。
侍者小心翼翼地分发酒水单。
编辑人员(旁白):他的墓志铭来自安装在他办公室门上的刻制铭牌,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一位学霸校友(羊毛开衫,新英格兰口音)正在读一本螺旋装订的笔记本,是有待编校的原稿。
校友:贝伦森的文章。
《混凝土杰作》。
校对员(冷静):三个悬垂分词,两个分隔式动词不定式,仅第一句就有九个拼写错误。
霍维策(反驳):有些是故意为之。
众人交头接耳。
校友翻到下一页。
校友:克雷门茨的报道。
《宣言修订记》。
故事编辑(郁闷):我们要求她写两千五百字,她交上来一万四,还附带脚注、尾注、术语表和两篇后记。
霍维策(一锤定音):这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
又是一阵低语。
校友又翻了一页。
校友:萨泽拉克?
法律顾问(沮丧):无法核实事实,他把所有的名字都改掉了,只写流浪汉、皮条客和瘾君子。
霍维策(着迷地):这些是他的子民。
第三轮窃窃私语。
校友再次翻页,停顿了一下,然后怀疑地问道——校友:罗巴克·赖特怎么样?
欢乐派作家(语气鼓舞人心):他的门锁上了,但我能听到钥匙咔嗒作响。
霍维策(坚定地):不要催他交稿。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纷扰: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懊恼,抱怨不休。
校友啜了一口可乐,直奔主题——校友:问题是,把谁拿下?
有一篇文章太长了,哪怕我们再印一份合刊也放不下,何况我们承担不了这个成本。
房间里响起一阵唉声叹气。
霍维策拿起巧克力圣代,他果断地四口吃光,然后喝下混合消化酒。
敲门声响了两下,然后门被推开。
一个送稿小弟把长着青春痘的脸探进了房间。
送稿小弟(拿着一张便条):霍维策先生,工头传话,一小时后开机印刷。
霍维策(立即说):你被解雇了。
送稿小弟(哽咽):真的吗?
眼泪顺着送稿小弟涨红的脸颊滑落。
霍维策绷着脸咆哮——霍维策:别在我办公室哭。
霍维策的食指斜刺半空,指向——插入镜头:门上方有一块刻制的铭牌“别哭”。
送稿小弟看到这个标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点点头,退了出去。
霍维策摆弄桌上的文稿。
他手指轻叩桌面,十秒钟后——霍维策:缩小刊头,砍几份广告,告诉工头多囤些纸张。
我一篇稿子都不下。
房间再次爆发骚动。
霍维策走到墙边,研究本期样刊。
他调整卡片/文章的顺序。
有点拿不准,又换回原样。
摄影机慢慢推近目录,放大作者的名字。
编辑人员(旁白):都是好作家,他溺爱他们,哄骗他们,凶悍地保护他们。
霍维策看看在他身边徘徊的侍者。
霍维策:你怎么看?
侍者耸了耸肩,对他来说这事一目了然。
侍者:我吗?
我会先朝萨泽拉克下手。
讣闻段落接近尾声,霍维策思考这个建议。
编辑人员(旁白):这些都是他的人。
速写本插入镜头:城市版每周专栏的校样。
一幅线条画勾勒出一个地铁站的入口。
标题:“本地风情”栏目,《骑自行车的记者》;作者:赫布桑特·萨泽拉克。
(切至)烟雾笼罩的城市上空,从制高点的视角望去,一辆带有鞍袋和前车筐的旅行自行车支着脚撑立在那儿。
车头灯上架着一个硬板速写本。
铅笔系在绳子上。
外景,公共广场,白天关闭的商店,关闭的窗户,空荡荡的街道。
一个声音(语气诚挚、活力十足、美国口音)开始说话——萨泽拉克(旁白):星期一,无聊城如梦初觉。
水流从雨水管道出口的阀门涌出,沿着鹤卵石铺就的沟槽流动,卷走了糖纸、彩纸屑和香烟头。
萨泽拉克(旁白):混着铁锈的水从清洗喷嘴的开口流到街上的排水沟里。
面包房上方的排气管烟雾袅袅,一名疲惫的工人转动曲柄,打开金属店门。
萨泽拉克(旁白):从宿醉未醒的面包师炉灶烟囱里冒出白烟。
晾晒在扯紧的绳索上的胸罩、衬裙和长袜,一件接一件地跃入眼帘。
一个清洁女工叼着香烟,从窗口探出身,拍打着地毯。
萨泽拉克(旁白):赶在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汗水之前,吃苦耐劳的女清洁工一大早就把内衣晾晒出来。
(切至)一位身材高挑匀称的自行车手,虽说已不年轻,但依然活力洋溢,他戴着黑色贝雷帽,系着黑色的臂章。
骑行在小巷中,他举起铅笔,热情地对着摄影机说话。
他是萨泽拉克。
萨泽拉克:经由诗意的时间机器的许可,让我们来一场观光之旅。
无聊城二百五十年历史中的一天。
(切至)萨泽拉克的视角,前车筐入镜。
萨泽拉克:这座伟大的城市起源于生意人的小村庄。
插入镜头:一家轮胎公司的交通地图集,呈现出这座肆意蔓延的城市及其环城公路和郊区。
标题:“法国,无聊城。
人口:955,000。
”萨泽拉克(旁白):只有名字从未改变。
(注:这些呈现今昔对比的镜头,左侧是“往日”,右侧是“未来”。
)分屏——左侧:脏兮兮的街头顽童看管着摊位,正在给几十双高跟鞋和靴子擦洗上光;右侧:一家灯火通明的二星级酒店(鞋店旅馆),前厅有自动开合的有机玻璃门和投币式擦鞋机。
萨泽拉克(旁白):鞋童区。
左侧:两个工人拽着一辆装满砖石的小拖车,穿过煤气灯照亮的拱门;右侧:一家令人不齿的夜总会,正立面亮起了手写体的灯牌“红砖”。
萨泽拉克(旁白):砖匠区。
左侧:一条玻璃屋顶的拱廊,两侧悬着摇摇晃晃的尸体(牛、猪、马);右侧:一个地铁入口,标着“屠宰场”。
萨泽拉克(旁白):屠夫拱廊。
左侧:一条死胡同,挤满了窃贼、劫匪和流氓;右侧:同样的死胡同,挤满了朋克/新潮瘾君子。
萨泽拉克(旁白):扒手死巷。
蒙太奇:一个挖掘出的建筑工地,深达十五米,旁边停着一辆混凝土车,木材钢筋堆放在托架上,垃圾箱里塞满了废弃建材。
萨泽拉克站在这个巨大的黄土坑里。
起重机的挂钩在他的头顶上晃动。
他直视着镜头说话——萨泽拉克:这个地方,一个神话传说般的市场,在玻璃和铸铁构成的宽阔天篷下,售卖形形色色无所不包的食品——如你所见,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层购物中心加停车场。
地铁轰隆隆地驶入隧道,停了下来。
萨泽拉克(旁白):无聊城供养着成群结队的害虫和食腐动物。
人们居住的城市莫不如此。
从地铁车窗望出去,外面的应急灯亮起,照亮了震颤的管道和壁架,还有成百上千的针毛鼠。
车上的乘客们凝视着虚空,面无表情。
(萨泽拉克,一只手抓着吊带拉手,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对这触目惊心的鼠患深感骇然。
)萨泽拉克(旁白):称霸于地下铁路的老鼠。
陡峭的山墙和护墙交织成曲折幽深的街区,数百只皮毛肮脏、遍身癣疥的流浪猫上蹿下跳。
(萨泽拉克从天窗探出身来,摆放了一碟牛奶。
)萨泽拉克(旁白):横行于房屋坡顶的野猫。
一条石头铺成的浅水道,只有两米宽,蜿蜒穿行在废弃的砖砌仓库之间。
工人们踩着跳板,行走在污黑的水流上方。
(萨泽拉克从便携渔具盒里拿出一个迷你渔网,捞起扭成一团的细鳗鱼,生吃了一口。
)萨泽拉克(旁白):鳗鱼盘踞在浅浅的排水管道中。
先前见过的那些男生,蹲在一辆停着的雪铁龙货车后面,吃着挤扁了的奶油泡芙,然后一跃而起,冲向一位老太太,用气球杆戳她。
老太太原本拖着食品杂货购物车,走在人行道上,见此怒上心头,一边痛骂,一边冲他们抡起手杖,把他们打得四散奔逃。
萨泽拉克(旁白):领了圣体之后,胡作非为的唱诗班男孩(因为喝了基督之血而有些醺然)偷偷跟踪粗心大意的老人家,故意惹是生非。
一个阶地墓园,密密麻麻排满坟茔和墓碑。
一个平凡的墓穴(垂泪的天使图像下,写着“吕塞特·萨泽拉克,1920—1955”),萨泽拉克在旁边安排了一顿简餐,食物整齐地摆放在一张长方形蜡纸上,他安静地用餐。
萨泽拉克(旁白):典型的工人式午餐。
一条高低错层的街道,一段陡峭的石阶从二手书店通向人头攒动的咖啡馆,咖啡馆外停满轻便摩托车和小轮摩托车。
萨泽拉克(旁白):扑街区——学生的领地。
饥饿,躁动,鲁莽。
一个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拎着一袋药,脖颈上绕着围巾,在偏僻街道上的长椅旁等车。
一辆公交车驶来,车门打开,老人慢吞吞地试探着迈步,把脚挪到最底层踏步阶梯上。
萨泽拉克(旁白):茅舍民——老年人。
潦倒的老年人。
萨泽拉克骑着自行车,抓着一辆运送尿布的雪铁龙厢式货车的后壁扶手,在车水马龙的林荫大道借力飞驰。
他再次对着镜头说话——萨泽拉克:汽车——祸福参半。
一方面,鸣笛、滑移、加速、异响、回火;排放有毒的烟雾和污秽的尾气;危险的交通事故;滚滚车流;居高不下的成本——道路出人意料地猝然现出尽头,萨泽拉克(惊了一下)丁零当啷地冲下短短一段台阶,从画面中消失,摔到下方一处看不见的坠落点。
萨泽拉克(旁白):本地统计局——大雨倾盆。
一道光秃秃毫无装饰的石墙从画面中伸展出去,直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
上面写着:“监狱/收容所。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降雨量750毫米。
雪花纷飞。
及肩高的金属围屏环绕着一个肮脏的喷水池。
上书“公共小便池”。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降雪量19万片。
一名码头工人将一根长竿探入水中,将一具面朝下的浮尸拖到岸边。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每周有8.25具尸体从冷漠河中被打捞出来(尽管卫生保健有所改善,这个数字却一以贯之)。
精心打扮的妓女,独自或结伴徘徊在她们惯常的去处(街灯下,香烟自动贩售机旁,脱衣舞倶乐部后门外)。
萨泽拉克(旁白):太阳落山时,暗娼和舞男取代了白日的送货员和店主。
此时此刻,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平静气氛。
卖艺者(大力士、吞火魔术师、颤声演唱伤感情歌的老妇人)在河边竞相娱乐观众。
远处传来笑声、玻璃碎裂声、枪声、尖叫声。
萨泽拉克(旁白):什么声音会打破夜晚的宁静,它们预示着什么秘密?
萨泽拉克努力掌住车把,躲开路上的坑坑洼洼。
他消失在一个书摊后面,痛苦/慌乱地叫喊。
他的自行车,出人意料地没有歪倒,旋即重新出现(保持了前行的速度),只是现在没有人骑在上面了。
萨泽拉克(旁白):也许这句颇有争议的古老格言说得没错——萨泽拉克扛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上,天空暗下来,由蓝色转成黑色,街区的灯光闪烁亮起。
前轮扭曲成衣架的模样。
萨泽拉克(旁白):至美者隐藏着至深的秘密。
内景,作家办公室(萨泽拉克),白天地上:萨泽拉克修理倒置的自行车。
角落里:欢乐派作家一边读字典,一边吃花生。
办公桌前:霍维策仔细审读校样,低声念叨——霍维策:老鼠、害虫、舞男、妓女……霍维策停下来,从眼镜上方望过去。
霍维策:你不觉得这次有点过于下流吗?
对于正派人来说。
萨泽拉克(感觉有点受冒犯):不,我不这么想。
多迷人啊。
霍维策点点头,其实并没有被说服。
他翻到另一页,继续念叨——霍维策:扒手、死尸、监狱、小便池……霍维策再次停下来,从眼镜上方望过去。
霍维策:你不想添加一个花店或美术馆吗?
就是那种漂亮的地方。
萨泽拉克(稍微有点恼火):不,不想。
我讨厌花。
萨泽拉克再次点头,虽说不情愿,但还是让步了。
萨泽拉克拧紧辐条。
霍维策耸肩。
霍维策:顺便说一句,你可以删掉第二段的后半部分。
在后文中你又重复了一遍。
霍维策举起手稿,指着用括号标出的一段文字。
萨泽拉克疑惑地眯起眼睛觑过去。
稍顿。
萨泽拉克:好吧。
霍维策用蓝色铅笔叉掉这段文字。
故事1插入镜头:“艺术与艺术家”栏目的传记打印校样。
线描勾勒出画家的画架。
标题:画室肖像,“混凝土杰作”:作者:J.K.L.贝伦森。
(注:影片下一章节呈现为黑白片,仅以下段落例外:1.贝伦森近期在堪萨斯某博物馆演讲的镜头剪辑;2.罗森塔勒的作品本身,在黑白场景中以全彩形式出现。
)内景,娱乐室,白天一个壁球场大小的白色大厅。
混凝土墙壁和天花板遍布潮湿霉变的痕迹。
地面是石头、泥土和灰泥。
一位女模特(西蒙娜,30岁)赤身裸体站在桌子上,两腿叉开,双脚踩着桌面,手臂背在身后,摆出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
房间另一端,一个赤膊的画家(摩西·罗森塔勒,50岁),身穿短裤,脚踏木屐,运笔如飞,勤勉地作画。
他胸肌发达,胡须浓密,从头到脚溅满了油彩。
(我们只能看到中等大小的画布的背面。
)罗森塔勒停下来审视他的画作。
他穿过房间,近距离注视西蒙娜。
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拉回来。
她轻轻皱起眉头。
他用画笔在她腹部一侧涂上颜料。
他在调色盘上蘸了蘸画笔,然后再次涂抹到她的肚子上。
他用手指将颜料在她的皮肤上晕开。
他研究这两种颜料(油彩和肌肤)的效果。
西蒙娜眯起眼睛,咬住嘴唇。
罗森塔勒再次混合油彩,以调整色度——但在他第三次往西蒙娜身上涂抹之前,西蒙娜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罗森塔勒踉跄着后退几步,惶然返回画布前,立刻接着画他的画。
西蒙娜保持着她的姿势。
铃声震耳,蜂鸣器也嗡嗡作响。
罗森塔勒当即放下画笔,把颜料和松节油收到工具箱里。
西蒙娜消失在一块木板后面,从挂钩上扯下自己的衣服。
罗森塔勒消失在一个储物柜后面,脱下短裤,用工业软管和刷子冲刷清洗身上的油彩。
(注:溅上的油彩不会脱落,事实上,罗森塔勒每次露面,身上总有斑斑点点,要么是颜料,要么是溶剂。
)西蒙娜现身,穿着狱警的制服,黑色警棍在她腰间摆动。
她梳好头发,系紧腰带。
罗森塔勒再次露面,穿着宽松的囚服,背面印有文字:精神病囚犯。
他用毛巾擦干身体。
西蒙娜把罗森塔勒的胳膊塞进紧身衣,扣好束缚带,当啷一声打开铁栏门,领着病人/囚犯/艺术家走出房间。
房门关闭,上锁。
陷入沉寂。
镜头穿越空旷的房间,经过桌子、木板、储物柜,最终显示出罗森塔勒未完成的画作:厚重的油彩;几乎是彻底的抽象画;露在紧身衣外的肉体仿若雕刻,覆盖着红色、橙色和黄色;身体一侧被黑色、蓝色和紫色的界线断开,界线上仿佛缠绕着带刺铁丝、嵌着碎玻璃;己经无法辨认出那是西蒙娜,然而她在画中无处不在,每一笔皆是她。
内景,博物馆讲堂,夜晚现代主义风格的会场,聚光灯照亮讲台。
讲台上方的屏幕投影出幻灯片,是罗森塔勒入狱时的黑白正面大头照,上面星星点点溅满了颜料。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美国人,头发用发胶定型,身着高级定制裙装)站在讲台上,手握连线遥控器。
她优雅、热情、活力四溢。
她就是J.K.L.贝伦森。
观众在黑暗中凝神聆听。
贝伦森:我们今晚讲座的主题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法国泼溅画派行动小组的先驱,摩西·罗森塔勒先生。
正如诸位所知,在本世纪中叶,他以大胆的戏剧化风格和恢宏的规模赢得如潮好评——当然,尤为人所称道者是名为“十幅强化水泥(承重墙)壁画”的多联画屏——在我看来,他不失为那喧闹的一代中最雄辩(当然,也是最洪亮的)的艺术声音。
贝伦森点击遥控器,更多的黑白幻灯片跃入观众眼帘,展示十联画面的全景,每幅画面都高达五米,延续并拓展浓墨重彩的肉体、缠绕的带剌铁丝、碎片玻璃等主题。
贝伦森:这件核心代表作如何找寻到自己独特的定位,成为克兰佩特收藏的永久展品?
故事开始于一个餐厅。
内景,监狱自助餐厅,白天一座用煤渣砖砌成的食堂,墙壁上方环绕着窄窄一道陈列板,充当展台,陈列粗糙简陋的艺术品:手指画出的树木、纸浆做的仙人掌、枝条点缀的废纸篓等等——还有罗森塔勒绘制的西蒙娜肖像画,已经完成并涂上了清漆。
几名囚犯和看守在展品前踱来踱去,随意观赏。
然而,一名囚犯仿佛双脚钉在了(上文展示的)画作前,目光凝注。
他40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然悉心打理过自己;一头银白的卷发,发缝清晰;囚服经过熨烫,清爽整洁。
他就是朱利安·卡达齐奥。
贝伦森(旁白):如果没有罗森塔勒先生(他当时因双重谋杀罪被判服刑五十年)的一幅小画作入选,以及同为囚犯的黎凡特艺术品交易商朱利安·卡达齐奥先生(他因二级销售逃税被判入狱,在相邻的监狱服刑)对这幅作品的关注,这个名为“烟灰缸、水壶和花边”的展览(关押在无聊城监狱/收容所精神病院区的业余匠人的手工艺品联展),或许就不会出现在艺术史年鉴上。
卡达齐奥向附近一个大腹便便、双目无神的看守示意。
卡达齐奥:看守。
卡达齐奥的举止丝毫没有卑躬屈膝的痕迹。
看守不情愿地抬眼看他,等他开口。
卡达齐奥的眼睛没有离开画布,而是伸出一只手:在一个纸制糖果杯里,有一颗裹着金纸的糖渍栗子。
卡达齐奥:这幅画是谁画的?
稍顿。
看守慢慢跪过来,拈起糖果塞进嘴里,瞟了一眼画作旁边的小标签,然后查看对应名单。
看守:市民7524。
卡达齐奥:我相信那个院区为精神错乱者设置了最高安全级别。
你能否派人护送我去做一次友好访问?
立刻就去。
看守嗤之以鼻——旋即犹豫了。
卡达齐奥再次伸出手:三颗糖渍栗子。
内景,监狱走廊,白天卡达齐奥跟着看守走过一条宽走廊,走廊被一道又一道铁栅门隔开。
内景,囚室,白天一间简朴到极点的小卧室:粗麻布吊床、开裂发黄的陶瓷脸盆、角落里的环形散热器、防撞软包墙。
罗森塔勒和卡达齐奥面对面坐在矮脚凳上。
西蒙娜站在铁栅门外,手里拎着一串万能钥匙。
卡达齐奥:《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
我想买这幅画。
罗森塔勒反应有些微妙,沉吟许久(诧异、怀疑、困惑,还有一丝骄傲,虽说略带悲伤),他看了看西蒙娜,然后言简意赅地向卡达齐奥发问——罗森塔勒:为什么?
卡达齐奥(简洁地):因为我喜欢。
罗森塔勒(简洁地):这是非卖品。
卡达齐奥(置若罔闻):可以卖。
罗森塔勒(拿不准):不,不卖。
卡达齐奥(胸有成竹):可以卖。
所有艺术家的所有作品都可以卖。
这样才成其艺术家。
你要是不打算卖,就干脆不要画。
问题是:你的价格是多少?
卡达齐奥死死地盯着罗森塔勒受伤的眼神。
罗森塔勒反过来直视卡达齐奥的扑克脸——又看向西蒙娜,然后喃喃自语——罗森塔勒:五十根香烟。
(转念一想)还是,七十五根吧。
卡达齐奥(皱眉):你干吗一直瞟那个看守?
稍顿。
罗森塔勒不得不回答——罗森塔勒:她就是西蒙娜。
卡达齐奥(迟疑地):啊。
卡达齐奥慢慢地转向西蒙娜,西蒙娜平静地看着他。
卡达齐奥颔首致意,然后转头看看罗森塔勒,清清楚楚地说——卡达齐奥:我不想拿五十根香烟来买这幅重要的画作——罗森塔勒:七十五根。
卡达齐奥:——也不想花七十五根。
我想付你二十五万法郎。
同意吗,这笔买卖?
罗森塔勒瞪大双眼。
他和卡达齐奥现在都看向西蒙娜。
西蒙娜深受震撼,轻声说道——西蒙娜:呃——嗯。
卡达齐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和香烟,再加上他最后一颗糖渍栗子,解释道——卡达齐奥:我目前只能拿出……(数硬币)八十三生丁、一颗糖渍栗子、四根香烟(我手头只有这么多),不过,如果你接受我签字的凭据,我向你保证,余款将在九十天内汇到你的账户里。
你在哪家银行开户存款?
哪家都行。
卡达齐奥在名片上草草写了些字句,递给罗森塔勒。
罗森塔勒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又递给卡达齐奥一根,把余下的香烟塞进袜口的松紧带里,然后把糖果送给西蒙娜。
她吃糖,他们抽烟。
卡达齐奥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卡达齐奥: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学会的?
我是说,画这种画。
还有,你杀了谁(你究竟有多疯)?
我需要背景资料来写专著。
有了专著,你就更有分量了。
(一言以蔽之)你是谁——卡达齐奥向前倾身,辨认挂在罗森塔勒脖子上的锡制名牌。
卡达齐奥:——摩西·罗森塔勒?
(切至)博物馆讲堂。
贝伦森站在讲台上。
屏幕上是一张世纪之交的照片,一个富有的男子,蓄须,骑坐在一匹没配马鞍的高大种马上,身边是一个骑着小马的小男孩。
贝伦森:米格尔·塞巴斯蒂安·玛丽亚·摩西·德·罗森塔勒出身富有,父亲是一位犹太裔墨西哥马场主。
家人付出高昂的学费,让他受教于私立名校。
但是,在他即将告别青年时代时,他抛弃了富裕的家境带给他的奢侈生活,取而代之的是——蒙太奇:肮脏的阁楼公寓,天窗,四张杂乱的床铺(其中一张被一名昏迷不醒、脸朝下趴着的女子所占据)。
三位画家站在画架前,都在画静物。
其中就有年轻的罗森塔勒(由一名年轻些的演员扮演),身上溅满油彩(虽然是较为柔和的色调),他把画笔跟啤酒瓶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放浪。
游客熙来攘往的人行天桥。
年轻的罗森塔勒在描摹河上风光,酒瓶和画笔还是握在同一只手里。
一个过路人往他倒置的帽子里丢了一枚硬币。
贝伦森(旁白):饥饿。
一辆货车沿着向日葵花田中弯曲的小路颠簸前行。
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流浪汉的褴褛衣衫,勾勒一只被跳蚤叮咬的狗,威士忌酒瓶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孤独。
沙漠中白石堡垒的平台。
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卡其裤,戴着法式平顶圆军帽,为一个坐着的军官画像,一小杯白兰地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一颗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画布,众人匆忙寻找武器和掩体——只有罗森塔勒除外,他继续平静地待在画布前。
贝伦森(旁白):性命之危。
杂草丛生的回廊,旁边是石墙和散落的砾石。
年轻的罗森塔勒一丝不挂,深邃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狂乱,他在一面手镜上画自画像,大杯白兰地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精神疾患。
码头小酒馆。
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无袖汗衫,正在画一个苦艾酒瓶,一杯苦艾酒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当然,还有暴力罪行。
在酒吧的另一头,两个大块头调酒师傻笑着倚靠在柜台上,正在招惹面前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态度坚忍淡定。
年轻的罗森塔勒像只动物那样观察着他们。
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又明确无误:他在咆哮。
摄影机镜头推向厨房门的小窗,一个洗碗工(用割肉锯)分解一头被宰杀的小牛。
贝伦森(旁白):在他漫长刑期的头十年里,他从未拿起画笔。
防撞软包囚室。
年轻的罗森塔勒,身上溅满了机油,从一个贴着宝狮白薄荷漱口水(150度)标签的瓶子里倒出一小杯。
画外:门闩叮当作响。
年轻的罗森塔勒抬头望去。
他从凳子上站起身,让出位置。
一个年长的自己,同样的穿着,同样溅满机油,走进囚室(与昔年的自己四目相对,用眼神向年轻的自己温和地致谢),然后坐下。
年轻的罗森塔勒取下自己脖子上的身份名牌,把它套到年长的罗森塔勒头上。
年轻的罗森塔勒离开了。
年长的罗森塔勒啜着漱口水,盯着空白的墙壁。
字幕:第十一年,第一天内景,工艺品制作室,白天设置在地下室的教室。
西蒙娜坐在门边一张金属办公桌旁。
十五名囚犯从她身边拖着脚鱼贯而入,坐在脚凳后的一排排长凳上,脚凳上摆放着准备好的各种制陶用品。
罗森塔勒最后一个进入教室。
他在西蒙娜面前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罗森塔勒:获准报名参加活动,警官。
西蒙娜(没有抬头):你有注册条吗?
罗森塔勒(迟疑):是这东西吗?
罗森塔勒掏口袋。
摸出一张薄薄的小纸片,他犹豫着把纸片递过去。
西蒙娜撕掉一角,递还给他。
罗森塔勒抬脚,想去自己的座位,西蒙娜拦住了他,宣布——西蒙娜:注意,今天有一名新犯人加入我们,市民7524,他要向全班发言。
罗森塔勒惊呆了,轻声问道——罗森塔勒:什么意思?
西蒙娜: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罗森塔勒:我不想这么做。
西蒙娜:必须。
罗森塔勒:他们认识我。
西蒙娜:这不是重点。
罗森塔勒:我没准备发言。
西蒙娜(正式下令):随便说点什么。
罗森塔勒神色仓皇。
西蒙娜点头示意他说话。
他转身面对房间里一众人等。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
最后,他开口说道——罗森塔勒:我在这里已经度过3647个日夜。
还要再待14603天。
我每周要喝8升漱口水。
照这个速度,不等我再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我就要把自己毒死了,这让我觉得——非常难过。
我必须改变自己的计划。
我必须设定一个新的方向。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让我的双手忙碌起来,我都愿意去做。
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报名参加陶艺和编篮课。
我叫摩西。
深受触动的罪犯(他们剃着光头,因为殴斗而鼻梁歪曲、伤痕累累)盯着罗森塔勒。
他已是泪流满面。
西蒙娜仅仅说了一句——西蒙娜:坐吧。
西蒙娜指了指。
罗森塔勒望过去:房间后方,一个空座位前的脚凳上摆着一大块湿黏土。
(切至)五分钟后。
所有犯人都围拢过来,着迷地看着罗森塔勒手指翻飞,灵活熟练地雕塑黏土。
罗森塔勒停下来审视自己的作品。
他转动雕塑,让每个人都能看到。
插入镜头:一个花瓶,虽是急就之作,但精致华美,浅浮雕呈现的是一束野花,花瓣随风飘舞,一只仙鹤单足伫立。
西蒙娜走进镜头,细看这个花瓶——始而震撼,随后突然被深深地打动了。
罗森塔勒轻声问道——罗森塔勒(画外):你叫什么名字,警官?
西蒙娜抬头看向罗森塔勒。
她的嘴唇在动,却悄然无声。
我们听到的是贝伦森的声音。
贝伦森(旁白):某些女性的确会被服刑的囚犯所吸引。
这是公认的情形。
罗森塔勒沾满黏土的粗糙的手进入画面,两指夹着一根稻草,迅速而自信地在黏土上刻出一个漂亮的花体字母“S”,正落在蚀刻花束上方的云朵上。
(切至)贝伦森站在她的讲台上。
贝伦森:他人的囚禁会强化他们对自身之自由的感受。
我向诸位保证,这关乎色欲。
顺便说一句,让我们看看她这个人。
贝伦森遥控切换一组黑白幻灯片。
都是西蒙娜:14岁,跟一群兄弟姐妹收割麦穗;16岁,身怀有孕,给鹅拔毛;18岁,没有怀孕,剥兔皮;20岁,后景中,她身穿护士制服,在战场上随着士兵冲锋或撤退。
(注:在每张照片中,其他所主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模糊不清;只有西蒙娜在照片中保持静止,形象清晰。
)贝伦森:出身的家庭近乎农奴。
16个兄弟姐妹。
20岁之前是文盲。
如今坐拥大笔财富。
光彩照人。
镜头停在屏幕上:是年轻一些的贝伦森,身体赤裸,溅满颜料,伸手去拿睡衣。
贝伦森总算是注意到了,惊讶地咕哝了一句——贝伦森:天哪,错了。
(那是我)贝伦森遥控切回18岁的西蒙娜,迅速镇定下来,继续她的讲座。
贝伦森:当然,罗森塔勒屡次求婚,均被西蒙娜拒绝(据我们所知,求婚时常发生,而且总是热情洋溢)。
内景,洗衣房,夜晚午夜。
罗森塔勒和西蒙娜赤身裸体,躺在一大堆床单和抹布上,一动不动。
贝伦森继续解说——贝伦森(旁白):她至今坚称(请允许我原文引用她那本精彩的回忆录“我从不曾属于摩西·罗森塔勒。
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天,哪怕是一个小时。
我给予他的,只是温暖而深挚的敬意。
”与此同时,罗森塔勒也在绞尽脑汁找话说。
罗森塔勒:我想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明了。
试着用语言来表达。
表达我内心的感受。
西蒙娜和罗森塔勒同时开口——罗森塔勒:我爱你。
西蒙娜:我不爱你。
罗森塔勒(皱眉):什么?
西蒙娜:我不爱你。
罗森塔勒(迟疑):已经?
西蒙娜(茫然):已经什么?
罗森塔勒:你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能确定?
这么快。
西蒙娜(斩钉截铁):我确定。
罗森塔勒(扎心):哦,真话伤人,太残酷了。
真冷血。
西蒙娜:你说了你想说的话。
我想阻止你,仅此而己。
罗森塔勒: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完。
我才说到一半,后面还有呢。
沉默。
罗森塔勒试探着求婚。
罗森塔勒:你——西蒙娜(打断他的话):不。
罗森塔勒:你愿意——西蒙娜(打断他的话):不。
罗森塔勒:你愿意嫁给——西蒙娜(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穿上紧身衣,带你回囚室,再把你关起来?
罗森塔勒叹气。
他从缠作一团的床单里掏出一瓶漱口水,喝了一口。
西蒙娜皱眉。
罗森塔勒解释——罗森塔勒:是稀释过的。
稍顿。
西蒙娜从一个编织袋里摸出一只童袜,动手缝补。
罗森塔勒抬眼,注视着镜头。
他的脸有了神采。
(切至)罗森塔勒的视角:天花板。
暗紫的烟炱染黑了天花板的边缘和角落。
尼古丁熏黄了灰泥的缝隙。
锈浊的水渍遍布暗淡的灰白墙壁。
经年累月的污染和朽蚀融合成壮观而又混乱的视觉图景。
罗森塔勒看得出神,说道——罗森塔勒:我需要画具(画布、画架、颜料、画笔、松节油)。
西蒙娜(继续缝补):你想画什么?
罗森塔勒:未来。
罗森塔勒转身直视西蒙娜的眼睛,深情地说——罗森塔勒:也就是你。
(切至)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人们普遍认为朱利安·卡达齐奥不是伟大的鉴赏家,然而,他称得上有眼光。
他为我们做了一件善事,当他刑满释放的时候——外景,美术馆,夜晚河流对岸,一条短短的死胡同,里面有一家店面。
前门上方的斜体字标牌——“卡达齐奥叔侄画廊(风景画、静物画以及古董艺术品)”。
贝伦森(旁白):他把两位叔父请到了木匠广场的画廊。
内景,艺术画廊,夜晚比街面高出一层的展厅。
一面墙上悬挂着夏日风景画。
另一面墙上是厨房餐桌的静物画。
基座上陈设着青铜头像。
卡达齐奥站在一个画架旁,画架上的作品隐藏在天鹅绒盖布下。
他对叔父尼克和乔慷慨陈词。
卡达齐奥:我们受够了鲜花和水果碗。
我们也看厌了沙滩和海景。
我们想摆脱盔甲、地毯和挂毯。
(在监狱里)我发现了新东西。
卡达齐奥揭开盖布,露出我们眼熟的画作:《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
他的两位叔父立刻摸出各种视力矫正镜片(眼镜、单片眼镜、放大镜),目不转睛看了许久。
最后——尼克叔叔:现代艺术?
卡达齐奥(意味深长):现代艺术。
我们的专营方向。
从现在开始。
乔叔叔(困惑):我没看懂。
卡达齐奥(“这还用说”):你当然看不懂。
乔叔叔:我是不是太老了?
卡达齐奥(理应如此):你当然太老了。
尼克叔叔(狐疑):它好在哪里?
卡达齐奥(胸有成竹):不是“好”。
你这么想就错了。
乔叔叔(被惹毛了):别兜圈子。
卡达齐奥(满意了):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看到画里的姑娘?
乔叔叔/尼克叔叔(异口同声):没有。
卡达齐奥(笃定地):相信我,她就在那里。
卡达齐奥走向文件柜,打开最上面的浅抽屉,拿出一个米色的信封,接着往下说——卡达齐奥:判断一名现代艺术家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给你画一匹马,或者一朵花,或者一艘正在下沉的战舰,或者其他什么写实的作品。
看他能不能做到。
瞧这个——卡达齐奥打开信封,抽出——插入镜头:一幅鸟儿的素描,简单却精细。
尼克叔叔小心翼翼地捏着画纸边缘,仔细研究。
卡达齐奥打了个响指。
卡达齐奥:当着我的面,用一根烧焦的火柴棒画出来的,只用了四十五秒。
尼克叔叔(现在的确被震撼到了):完美的麻雀。
太棒了。
能让我留着它吗?
卡达齐奥:别傻了,当然不能。
重点是,他可以画这个——短暂而微妙地争夺一番之后,尼克叔叔不情愿地松手,把画还给了卡达齐奥。
卡达齐奥:——画得很漂亮,如果他想的话,但是他认为这个——卡达齐奥指向《西蒙娜》。
卡达齐奥:——更好。
卡达齐奥几乎是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说的也是实情——卡达齐奥:我想,我或多或少也认同他的观点。
他的两位叔父细看画布,触摸,轻嗅。
卡达齐奥总结陈词——卡达齐奥:《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可能是一部价格不菲甚至高昂的杰作——但现在还不是。
尼克叔叔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点了点头,高深莫测地说道——尼克叔叔:必须制造出购买欲。
卡达齐奥点点头,同样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
沉默。
乔叔叔猝然开口——乔叔叔:他要在里面待多久?
内景,听证会室,白天法庭。
三名地方法官在审判席一侧,看着西蒙娜护送罗森塔勒(穿着紧身衣,戴着脚镣)从侧门走向正中间的椅子。
她把他铐在扶手上。
罗森塔勒坐在那里,面对他的审判者,现出戒备之色。
他身后的十排长椅都空着,只有卡达齐奥和他的两位叔父坐在前排。
西蒙娜坐在罗森塔勒身旁的凳子上,开始缝补另一只童袜。
首席法官:公民7524提交了一份新的申请,要求特别假释委员会重新评估其犯下的袭击、殴打和暴力肢解尸体的罪行。
罗森塔勒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放回到大街上?
罗森塔勒(轻声):因为那是个意外,法官阁下,我没打算杀人。
首席法官挑了挑眉毛,平静地说——首席法官:你用肉锯割掉了两个酒保的脑袋。
罗森塔勒犹豫不决。
他低声和西蒙娜商量了几句。
他点点头,澄清道——罗森塔勒:第一个酒保是意外,第二个是正当防卫。
地方法官交头接耳。
西蒙娜继续缝补袜子。
首席法官:即便如此,你怎么证明自己是真心悔过或者(至少是)愧疚?
你是把他们斩首了。
罗森塔勒挠了挠下巴。
他望向窗外。
一只猛禽抓走了一只白鸽,天空中唯余几根羽毛。
罗森塔勒真挚地、充满歉意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罗森塔勒:他们自找的。
首席法官(厉声):你说什么?
卡达齐奥高声插话,压过了罗森塔勒的声音。
卡达齐奥:请容我打断一下。
罗森塔勒(重复):他们自找的。
首席法官皱起眉头。
罗森塔勒转过身来。
西蒙娜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卡达齐奥出人意料地举起手。
卡达齐奥:在这个审判仪式中,有没有一个环节,就是询问一下别人有什么话想说,以免事情不可挽回?
就像在婚礼上那样。
首席法官:没有。
卡达齐奥:我长话短说。
卡达齐奥爬过隔断(他费劲把腿搭上去,稍微滑了一下),走向审判席,他的两位叔父看起来不安而又好奇。
地方法官没有阻止他——尽管他们露出极其不赞成的神情。
卡达齐奥开始舌灿莲花。
卡达齐奥: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杀人犯。
不管怎么为他开脱,一级谋杀罪名是成立的。
这一点毫无疑问。
然而,他也是一个罕见的、百年一遇的艺术家,你或许听说过这种人物,却从未有机会亲自去发现。
他是艺术天才。
当然,面对这种困境,应该有一个双重标准。
(顺便提一句,据闻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这不是他的错。
)恕我直言,我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想出别的办法来惩罚他?
我期望能有回旋余地。
卡达齐奥看向他的叔父,他们关切而又严肃地点头。
地方法官不为所动。
贝伦森(旁白):罗森塔勒的假释申诉权在服刑期间被永久取消。
西蒙娜收拾她的针线活。
乔叔叔从旁听席上插嘴——乔叔叔:没有问题了。
(切至)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尽管如此,卡达齐奥及其叔父还是一致决定,要担任这位艺术家的独家经纪人,把他推向全世界。
插入镜头:市政厅里的宣传海报,把一场公开辩论广而告之。
占据上半张海报的是《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的照片,横贯海报底端的是“下一个《蒙娜丽莎》?
”。
贝伦森(旁白):《西蒙娜》走向了远方。
蒙太奇:这幅画作在世界各地展出。
在每一处场馆,衣冠楚楚的艺术赞助人中都会产生骚乱。
首先是法国的一个市政会议厅。
香槟酒瓶在空中飞来飞去,碎裂、炸响。
贝伦森(旁白):无聊城沙龙。
随后:英格兰一处巨大的玻璃温室。
拳打脚踢,扼喉,怒吼,尖叫,流血事件。
贝伦森(旁白):皇家博览会。
最后:美国中部丰收节庆典的一个帐篷,有嘉年华游行、棉花糖、射击场等。
一群参加者试图在此地纵火,另一群人奋起抵抗。
贝伦森(旁白):堪萨斯州自由城国际博览会(险些付之一炬)。
卡达齐奥及其叔父看着这场破坏性的小冲突,两眼放光,兴高采烈。
贝伦森(旁白):简而言之,这幅画作轰动一时。
内景,拍卖行,白天拍卖台:罗森塔勒那只完美的麻雀。
价牌接连不断地飞快举起放下,拍卖师惊讶而又兴奋,竭力跟上热烈竞拍的节奏。
贝伦森(旁白):哪怕这位艺术家几乎被遗忘的早期作品,也在二级市场上热销。
更多的拍卖品排在两侧等待出场亮相:此前我们看过的罗森塔勒的静物画、河景、被跳蚤叮咬的狗、自画像、苦艾酒瓶、沙漠堡垒中军官的坐像(弹孔依然清晰可见)。
(切至)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与此同时,罗森塔勒继续在监狱中作画。
引人注目的是,这位艺术家喜欢的原材料全部来自监狱/收容所内部。
蒙太奇:摄影机透过一块宽大的玻璃板进行拍摄,玻璃板填满了整个画面,罗森塔勒把颜料直接涂抹上去,一次换一种颜色,情绪激昂,随意挥洒。
(跳切)首先:灰蒙蒙的澄粉色。
贝伦森(旁白):鸡蛋粉。
随后:厚重的暗红色。
贝伦森(旁白):鸽子血。
随后:闪着油光的黑色。
贝伦森(旁白):手铐润滑油。
随后:各种灰色。
贝伦森(旁白):煤炭、软木塞和粪便。
随后:一种辣质的、近乎荧光的、略带泡沫的黄色。
贝伦森(旁白):明黄色洗碗皂。
最后:温热的米粥。
贝伦森(旁白):用新鲜的米油作为黏合剂。
蒙太奇:裸体的西蒙娜摆出各种姿势,这些肢体动作看起来匪夷所思(事实上,如果没有视觉效果的帮助,也的确做不到)。
首先:身体扭曲得像个螺旋开瓶器,手臂弯折叉腰,光源来自高处的窗户。
贝伦森(旁白):西蒙娜喜欢站着不动。
接下来:腿像火烈鸟一般,手指交叉,掌心向上,光线暗淡,来自闪烁的油灯。
贝伦森(旁白):事实上,她可以长时间地保持极具挑战性的姿势,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可以媲美奥运会参赛者。
接下来:模仿思考者的姿态,坐在发烫的散热器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她呼吸的水汽凝成白痕。
贝伦森(旁白):她几乎无惧酷热或严寒。
接下来:特写镜头,一只蚊子叮咬她的脸颊,她恍若不觉。
蚊子飞走了,留下一小点血迹,西蒙娜用她干净的小拇指把血迹蹭掉。
贝伦森(旁白):即使暴露于最严酷的环境中,她的皮肤仍然没有晒伤,没有瑕疵,没有鸡皮疙瘩。
接下来:倒挂在天花板的管子上,像一只冻僵的蝴蝶。
贝伦森(旁白):再讲一则趣事,她真的很喜欢松节油的气味——最后:用钢丝绒和蒸馏酸清洗溅在她手臂和双腿上的颜料。
贝伦森(旁白):——而且,此后的岁月中,她在化妆时会使用松节油。
(此事千真万确。
你可以在她身上闻到这种溶剂的味道。
)内景,行刑室,白天一个跟筒仓一样高的圆形小房间。
墙上安装着扶梯。
一个敞开的、覆盖着铁皮的小门。
门闩已经被撬开,门把手丢在下方一堆碎片和螺丝中。
狭窄的台阶贴着墙壁蜿蜒而下,走下三米,迎面是一个双手插兜、显然很有意见的看守。
他站在控制面板旁边,面板上的开关极为醒目。
贝伦森(旁白):她不仅仅是缪斯女神。
罗森塔勒在银幕外冷酷地下令——罗森塔勒(画外):合闸。
看守轻蔑地哼了一声。
房间的另一端:罗森塔勒坐在电椅上,前额卡着金属头箍,手腕绑着皮带。
他歇斯底里。
罗森塔勒:合闸啊,你这个混蛋!
西蒙娜出现在门口,皱眉。
西蒙娜:你怎么了?
回去画画。
罗森塔勒看起来有点内疚——但依然叛逆劲头十足。
他不肯松口让步——罗森塔勒:我做不到,我不想干了。
太难了。
简直是折磨。
我——我——是个饱受折磨的艺术家,字面意义上的。
西蒙娜的目光闪了一下,落到一瓶还没喝完的漱口水上。
这瓶漱口水被小心翼翼地塞在电椅的一条腿旁边。
她温柔地说——西蒙娜:可怜的孩子。
西蒙娜走下楼梯,平静地对看守说——西蒙娜:滚出去。
看守离开。
西蒙娜好奇地盯着罗森塔勒。
罗森塔勒痛苦地回望着她。
西蒙娜把手伸向开关,电闸一合即松。
噼啪声震响,一万伏的高压电击中了罗森塔勒的身体。
他的头发迸出火花,身体痉挛,双耳冒烟。
在短暂的震惊、颤抖和愤怒之后,他警惕地紧盯着西蒙娜。
西蒙娜耸耸肩。
西蒙娜:这就是你想要的?
沉默。
西蒙娜走过去,双手叉腰,停在罗森塔勒面前。
她语气平淡地开口——西蒙娜:我在农场上长大。
我们从不写诗。
我们不会作曲。
我们不做雕塑,也不画画。
我在监狱图书馆埋头苦读,学习艺术和手工,再自愿教给他们。
你会的我不会,可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能看出你很痛苦。
我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变得更糟——但随后会好起来的。
你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不管这问题是什么。
(你的问题是什么?
)罗森塔勒(有气无力):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西蒙娜:你能想出该画什么,你要相信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得奋斗——然后,等到了春天,也许是夏天,也许是秋天,或者最迟不过冬天,新作品就能完工了。
肯定是这样。
西蒙娜再次握住开关。
罗森塔勒退缩了。
她问道——西蒙娜:你现在还想再挨一下吗?
罗森塔勒把双手从绑带中抽出来,取下金属头带,上台阶,走出房门。
西蒙娜回到控制面板前,关掉电源。
电椅轻微晃动,嗡嗡地响了几声,沉寂下来。
(切至)贝伦森在讲台上。
贝伦森:法国泼溅画派行动小组。
贝伦森亮出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群身上溅满颜料的男人(壮实、暴躁、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却又时髦)和一个女人(身材娇小但坚不可摧),他们在监狱窗户下方的街道上摆姿势拍照。
关在里面的罗森塔勒笑得很开心。
贝伦森:一群创造力十足的野蛮人,有活力,有才华,有干劲,不修边幅,酗酒行凶。
二十多年来,他们相互激励,也时常亲身上阵彼此攻击。
(我现在要润润喉。
)贝伦森把手伸进讲桌的一个角落,拿出一个小保温瓶,把饮品全部倒进一个矮玻璃杯。
她从讲桌后面走出来,站在讲台边缘离观众更近的地方,一边啜饮,一边更加亲密地继续往下讲——贝伦森:记住,如你所知,在那些日子里,画家或雕刻家抄起椅子(甚至砖头)朝别人下手,或者被揍到乌眼青或者被打掉牙什么的还出来招摇过市,是比较容易被社会接受的。
事实上——我还是提前讲了吧——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罗森塔勒可能相当冲动,难以捉摸,我的意思是,在水管工大道他的画室下面,有一个颜料储藏室,有一次,他抓住我,把我关进那里,而且,这么说很不合适,他试图——(仿佛是低语,却足以让人听清楚)在那个储藏室角落里,把我按在墙上做爱。
他是个(官方认证的)疯子。
贝伦森转身,回到讲桌后面。
她翻了翻笔记,然后继续——贝伦森:当然,卡达齐奥叔侄,是这类人的代表。
外景,监狱入口,白天两名看守慢慢打开两扇高大的橡木门(外包铁皮,上立尖刺),露出了等在门外街道上的卡达齐奥和他的叔父。
镜头反打:另外两个看守缓缓打开两扇一模一样的橡木门,露出等在休庭的法院里的罗森塔勒(脚镣/紧身衣)和西蒙娜。
双方相向而行,在中间一扇闭锁的铁栅栏门前会合。
字幕:三年后卡达齐奥面对罗森塔勒,抱着双臂,神色肃然。
乔叔叔站在他身后。
一个仆人给尼克叔叔搬来一把椅子,尼克叔叔坐在椅子上,胳膊搭在手杖顶端。
卡达齐奥直截了当地对罗森塔勒说道——卡达齐奥:三年过去了。
凭借一幅被高估的潦草的小画,我们把你打造成在世的画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
你进了艺术学校的课程。
你成了百科全书的词条。
甚至你那些私淑弟子也赚了大钱,并肆意挥霍。
然而,在这期间,在漫长的整整三年里,你却一再拒绝我们,既不肯向我们展示哪怕一幅素描,也不让我们研究你的新作品。
我们还要等多久?
不用给我们答案,因为我们不是在问你。
我们己经印好邀请函了。
乔叔叔举起一张华丽的邀请函,凸起的猩红色浮雕手写字体印在镶着金边的厚纸上。
卡达齐奥:我们会进到这里来。
我们所有人,收藏家,评论家。
甚至那些二流的模仿者们(以我们为代表),他们阿谀逢迎,偷师学艺,结果可能比你还要受欢迎。
仅仅是贿赂这一项,就足够惊人了,不信你问这些看守。
但我们会付钱给他们。
所以,无论情形怎样,你不能再随心所欲。
展览安排在两周之后。
卡达齐奥举起两根手指。
罗森塔勒咬紧了污损的牙齿。
他又一次低声咆哮。
(另一名看守,手持卡宾枪,从塔楼上居局临下盯着他。
)卡达齐奥后撤一步,但他试图掩饰自己本能的恐惧。
他指向西蒙娜。
卡达齐奥:顺便说一句,她觉得己经准备好了。
罗森塔勒吃了一惊,有些瑟缩。
他皱起眉头,转向西蒙娜。
西蒙娜点点头。
西蒙娜:准备好了。
罗森塔勒看起来好似受到了背叛。
西蒙娜仿佛有些无措。
卡达齐奥有了底气。
罗森塔勒低声说话,语气隐约有点乐观。
罗森塔勒:我还需要准备一年。
卡达齐奥沮丧地尖叫,他的两位叔父把手举到空中,抓自己的头发,闭眼,摇头……(切至)贝伦森(在讲台上):当时,我的雇主通过优先急电,收到了引人入胜的召唤。
当然,我指的是厄普舍·“老妈”·克兰佩特。
贝伦森展示一组三联黑白幻灯片:其中一张是一幢地标性的现代主义住宅,形状仿佛门挡,可以俯瞰玉米田;另外两张则是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了古希腊、罗马和埃及的神像、工具和瓶罐。
贝伦森:一位精明的古董收藏家。
贝伦森遥控切换到另一组三联幻灯片:一张是同一幢房屋的近景;另外两张是两个展室,摆满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和雕塑——照片上还有来访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品的创作者。
贝伦森:先锋派的至交好友。
贝伦森遥控切换到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位60岁的女士,时尚,漂亮,丰腴,仪态万方,乌木色的眼睛,衣着妆容精致,见多识广,欧陆风格。
她在户外,坐在一张龙虾形状的扶手椅上。
她就是厄普舍·“老妈”·克兰佩特。
后景中的水塔上写着:堪萨斯州自由城。
贝伦森:她的收藏,即便在刚起步的时候,也闻名遐迩不可小觑(她的居所也是这样,因戈·斯蒂恩在美国承建的第一个作品,被人们私下里称为“门挡宅邸”)。
为她的收藏编建档并提供建议,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特权——尽管她总是无视你的建议,为所欲为。
贝伦森关掉投影仪。
贝伦森:于是,我们开始了长途旅行,从自由城到无聊城。
外景,提供卧铺的客机,夜晚水陆两栖飞机横越大西洋上空(从左往右飞行)。
云朵在后景中掠过,镜头叠化为飞机内景。
侍者调制鸡尾酒,乘客阅读杂志。
按照私人爱好改造过的头等舱里,克兰佩特(身着和服式绣花睡抱)坐在矮桌旁,一边吸烟、喝睡前酒,一边在社交秘书和年轻一些的贝伦森的协助下完成信函往来。
克兰佩特站起身,一名女仆拿着烟灰缸和束发网走进来,两人沿着过道走向帘幕遮掩的床铺,女仆把发网套在女主人头上。
一位医生从机尾方向出现,手中的托盘里是补品和药品。
他直接给克兰佩特喂了两勺镁乳,随后在她肩头注射针剂。
贝伦森扶着克兰佩特蹬着梯子上床,递给她一本悬疑小说,书本恰好翻开到正在阅读的页面。
克兰佩特把她没抽完的香烟递给贝伦森,她们彼此传递几回,分享了最后几口香烟。
克兰佩特拉上床帷。
贝伦森躺进下铺,拉上自己的床帷。
她从帘幕的缝隙里伸出手,把烟灰弹到地上。
机舱的灯光暗了下来。
卡达齐奥的旁白贯穿了整个场景。
卡达齐奥(旁白):我亲爱的克兰佩特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称呼您“老妈”),恭请莅临参加摩西·罗森塔勒先生首个令人兴奋的新作展(我自己尚未有此眼福)。
为便于及时观看,我们可能需要掩人耳目,悄悄地进入艺术家当前所处之地。
观展的所有细节和准备工作,请交由我的员工来安排。
注:请勿携带火柴、打火机或任何尖锐物品。
我们衷心期待您确认行程。
您最真诚的卡达齐奥叔侄画廊敬上。
内景,画廊,夜晚卡达齐奥及其叔父恭候在展厅里,三人分散开来,或站或坐。
他们身着盛装。
围巾和外套搭在椅背和基座上。
房间中央的一张镀金桌面上,堆放着厚厚的三束大面额钞票,每一张尺寸都有信纸那么大。
两位叔父(通过怀表、手表或者沙漏)查看时间。
贝伦森解说——贝伦森(旁白):昨晚,凌晨3点,把最后一批妓女和酒徒送到醉汉拘留所之后,囚车直接把我们接走了。
卡达齐奥拉开窗帘,眺望河流对岸广场上高耸的钟楼。
(切至)俯拍镜头:城市狭窄的街道,两辆警用摩托车和一辆大型囚车组成的车队飞驰而过,警灯闪烁,警笛鸣响。
蒙太奇:囚车的后厢,装有铁丝网窗户和钢制长凳,长凳分为高低不等的若干排,面对面陈列。
乘客包括:卡达齐奥和他的两位叔父;克兰佩特和贝伦森;克兰佩特的秘书;另外十六位富豪艺术收藏家,均是正装,或皮草珠宝,或晚礼服黑领结;法国泼溅画派的同仁群体,我们在此前的照片里见过他们,再加他们的女伴(看着像妓女);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侍者。
所有人都手持标有罗森塔勒/卡达齐奥的展览介绍单。
俯拍镜头:卡达齐奥数钱,然后把贿金塞进囚车司机手里。
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由石头和砂浆筑成,狭窄的砖砌小路沿着一条涓涓流淌的排水沟往前延伸。
卡达齐奥头前开路,领着上文所述的那些人物前行。
他像牧师一样,由两个水管工(穿着条纹工作服,拎着电石灯照明)和两个侍者(推着酒店服务小推车)追随左右。
俯拍镜头:卡达齐奥数钱,然后把贿金塞进水管工手里。
从高耸的塔楼上可以看到一个水泥铺成的操场。
探照灯定时扫视墙壁,投下带刺铁丝网的阴影。
参观者排成单列纵队,由四名看守护送着,无声无息地走对角线穿过操场。
俯拍镜头:卡达齐奥数钱,然后把贿金塞进四名看守手里。
一条宽走廊被连续的铁栅门分割开来。
一行人在十数名看守带领下穿过灯光昏暗的监狱,两侧牢房里回荡着嘲笑和谩骂的声音。
俯拍镜头:卡达齐奥数钱,然后把贿金塞进十二名看守手里。
内景,娱乐室,夜晚从黑黢黢的房间里透过敞开的房门向外望去。
后面的访客,一个接一个,跨过门槛。
房门关闭,上円,落锁。
我们彻底陷入黑暗。
长时间的沉默。
压低声音耳语。
卡达齐奥的声音响起——卡达齐奥:摩西,你在吗?
稍顿。
然后,罗森塔勒从房间另一端的某个地方咕哝了一声。
罗森塔勒:嗯。
卡达齐奥(紧张地):说几句开场白好吗?
或者,希望你欢迎一下我们的贵客,有些可是千里迢迢赶来欣赏你的作品呢。
再或者,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喂?
西蒙娜(也在黑暗中):开灯。
开关啪嗒一声,这个业余爱好者的房间(壁球场那么大的房间,粉刷成白色。
此前我们见过的)瞬间灯火通明:整个空间被十块惊人的画板包围起来,每块都高达五米。
(贝伦森讲座的黑白幻灯片展示过这些画板,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它们的色彩,美轮美奂。
)罗森塔勒坐在轮椅上,系着用床垫布缝制的领带,穿着囚服。
他神情冷硬。
西蒙娜站在他身边。
卡达齐奥把这一幕收入眼底:艺术家与作品。
他张开嘴,瞪大眼睛。
他对默然聚集过来的人群喊道——卡达齐奥:请安静!
稍顿。
突然,卡达齐奥兴奋得难以自己,他大喊大叫,声音撕哑尖利,像变声期的男生。
卡达齐奥:我成功了!
卡达齐奥挥着拳头,扑向房间中央,转圈欣赏四周的艺术品。
时而狂乱地叫嚷,时而虔诚地低语。
卡达齐奥:好极了,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我成功了。
开香槟!
瓶塞砰地弹出来。
侍者用托盘端着酒杯和开胃小吃,穿梭在谈笑风生的人群中。
卡达齐奥走向罗森塔勒。
卡达齐奥:你干吗像个残疾人一样坐在轮椅上?
你应该站在桌子上跳舞!
庆祝这一辉煌的胜利!
西蒙娜:上周,他把调色刀插进了自己的大腿。
幸亏医务室那个小伙子能够重新连接动脉。
罗森塔勒(真诚发问):你喜欢吗?
卡达齐奥:我喜欢吗?
(谦卑地)是的。
卡达齐奥俯下身,亲吻罗森塔勒的额头。
他转向西蒙娜,也亲吻她。
泼溅画派的画家们全体走过来。
其中一位女伴代表他们对罗森塔勒说道——妓女:他们为你画了你的女朋友。
每位画家都捧着一幅小小的肖像:餐巾纸上的绘画,展览介绍单上的素描,用香槟酒软木塞和铁丝支架做成的雕塑,不一而足。
罗森塔勒鞠躬,低声致谢,他感动而又尴尬(虽说并没把这些作品当回事)。
卡达齐奥(指了指):看看“老妈”。
她这是心醉神迷啊。
在房间的另一头,克兰佩特站在一块画板旁边,看得入神。
贝伦森在她身后不远处徘徊。
卡达齐奥步伐轻快地走过来,在她身边转悠。
克兰佩特最终用她家乡一带特有的鼻音说道——克兰佩特:这是壁画,对不对?
卡达齐奥(眼花缭乱):对极了!
他是文艺复兴级的大师,水平臻于顶峰!
跟彼得罗·佩鲁吉诺一脉相承!
1565年描绘上帝祭坛前耶稣的佩鲁吉诺。
“老妈”!
对于前所未见的作品,没有谁眼光能跟堪萨斯自由城的“老妈”·克兰佩特相媲美!
在她面前,我们都应该自惭形秽!
见鬼,她为什么要说壁画?
(冲罗森塔勒喊道)这是画在墙上的吗?
卡达齐奥伸手触摸画面。
他用力摩擦,用指甲抓挠画面,惊吓过度,导致神情扭曲,仿佛遭雷劈了。
卡达齐奥:哦,不,他做了什么?
该死的混蛋。
(绝望地对贝伦森说)看看这个。
贝伦森:我觉得美妙绝伦。
卡达齐奥:是至关重要!
或许是人类象形文字进化的一个转折点!
借助刮划和堆塑的技法在强化混凝土上作画!
甚至在散热器上画画!
克兰佩特(猜测):也许古典艺术基金会有哪个聪明的家伙能想出办法,把这些水泥玩意儿撬下来。
卡达齐奥:我们这是在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里,“老妈”!
这是国有资产!
哪怕是想跟官僚们展开噩梦般的缠斗,也得请上一群高薪、傲慢、招人烦的辩护律师,进行多年的谈判。
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剥离下来。
这可是壁画啊。
卡达齐奥猝然拔脚飞奔,横穿房间,冲过去质问罗森塔勒。
他大发雷霆。
卡达齐奥:这是壁画!
罗森塔勒(困惑):那又怎么啦?
卡达齐奥:你能想象我和我叔叔撒了多少钱才走到这一步吗?
没有回头路了!
看看他们!
卡达齐奥指着自己的两位叔父。
他们虽说在看在听,却似乎完全不明白当下的处境。
卡达齐奥:你毁了我们。
你觉得这是小事一粧?
罗森塔勒(受伤):我以为你喜欢。
卡达齐奥(冷酷地):我觉得糟透了。
从轮椅上滚下来!
信不信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罗森塔勒绷紧身体,向后瑟缩,仿佛已经在后背挨了一刀。
他(像以前那样)低声咆哮。
卡达齐奥:别冲我嚷嚷,你个杀人犯,罪名板上钉钉的杀人犯,你还是个害人害己、心理变态、毫无天赋的醉鬼!
罗森塔勒没有起身,他直接扑向卡达齐奥,强力扭转轮椅,又踢又撞,跟打滚的犀牛似的,卡达齐奥不得不一边闪避一边设法还手。
他把香槟泼到罗森塔勒眼睛上,趁着后者暂时失明,抢到这个行动不便的画家身后,抓住轮椅的把手,用力推着罗森塔勒,轰隆隆地穿过开着门的临时画廊,连轮椅带乘客加速推下三级台阶。
轮椅在空中飞行,砰的一声落地,冲力不减,高速滑行,直接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画板的水泥中心。
发出尖利刺耳的碎裂声。
房间里鸦雀无声。
罗森塔勒一动不动。
西蒙娜转向卡达齐奥,神情冷厉。
卡达齐奥露出怯意。
突然,罗森塔勒飞快地后退,转身,加速,跌撞着冲上台阶(显露出非比寻常的运动天赋),再度扑向卡达齐奥,这次像更加凶猛的打滚的犀牛了。
卡达齐奥拔腿逃跑。
聚在一起的访客一边惊讶、困惑、好笑、害怕地看着这一幕,一边闪身躲避。
格斗的双方绕着房间打转,彼此怒吼。
当他们从西蒙娜身边呼嘯而过时,她灵巧地伸脚,将卡达齐奥绊倒在地,几乎在同一瞬间,她又扳动轮椅上的手刹,车轴制动,车轮停转。
轮椅直接散架,罗森塔勒被甩出来,重重地摔在他的经纪人身上。
卡达齐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冲着罗森塔勒的脸说话——卡达齐奥:滚开,摩西。
战斗结束。
跛着脚的罗森塔勒被扶着坐到凳子上,一下子萎靡不振了。
卡达齐奥迷茫地问西蒙娜——卡达齐奥:你干吗不告诉我,警官?
西蒙娜想了想,开口打算解释,最终长话短说。
西蒙娜:因为你会阻止他。
卡达齐奥泄了气。
他点点头。
后退几步,回到叔父身边。
他的两位叔父晕头转向。
尼克叔叔拿展览介绍单给自己扇风。
乔叔叔从瓶里倒出一片药,就着香槟吞了下去。
卡达齐奥伤心欲绝。
卡达齐奥:我们必须接受现实。
我们一心想扶持他成功,可他寻求失败的愿望要强烈得多。
我放弃了。
他打败了我们。
很可悲,但事实就是如此。
无论如何,至少他把那个混蛋给灭了。
(上升到哲学角度)这也许是我见过的对于边缘视像最有趣的思考。
卡达齐奥摊开手,挡着眼,左右扭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幅作品。
他回到罗森塔勒身边,罗森塔勒张开双臂,两人拥抱,就像打到筋疲力尽的职业拳手。
他们泪水纵横。
卡达齐奥:干得漂亮,摩西。
这是伟大的作品。
如果你的雕塑足够深,它可以传世。
我们总有一天还能再来看它。
当然,那时你还会在这里。
罗森塔勒耸耸肩,轻声说道——罗森塔勒:全都是西蒙娜。
他们望向西蒙娜,她站在房间对面,背对着他们,凝视着另一块巨大的画板。
(未来的)贝伦森告诉我们——贝伦森(旁白):在那一刻,他们都意识到,西蒙娜打算第二天就辞去无聊城监狱收容所的职务,由卡达齐奥叔侄付给她酬金,算是她给罗森塔勒充当模特和缪斯的酬劳。
卡达齐奥把手搭在罗森塔勒肩膀上。
贝伦森(旁白):她年轻时生过一个孩子,一度与她很疏远。
她后来跟孩子重新团聚,两人再也没有分开过。
西蒙娜转身,看着罗森塔勒和卡达齐奥。
她微笑,模仿画中的姿势(尽管这幅画是立体主义风格的):一个人全速奔跑,冲过想象中的终点线。
(当然,她无法完美地保持平衡。
)贝伦森(旁白):她和罗森塔勒定期通信,直至这位画家去世。
与此同时,克兰佩特和贝伦森仔细研究画板的表面。
贝伦森戴上档案管理员的白色棉布手套,评估所用的材料质量如何。
贝伦森:这肯定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
使用的介质似乎是油脂和鲜血,渗入了无缝石膏的底层。
我认为你必须整个搬走。
克兰佩特(乐观地):让毛里奇奥那个无赖去伤脑筋吧。
这老狐狸一向诡计多端。
贝伦森(记在日程本上):明天一早我就去联系他,“老妈”。
西蒙娜坐在罗森塔勒那条好腿上,缝补另一只童袜(比此前见过的尺寸要大一些)。
贝伦森溜到卡达齐奥身边。
贝伦森:克兰佩特夫人想收藏这件作品。
卡达齐奥的表情瞬间呆滞,他愕然咕哝——卡达齐奥:那件浅浮雕?
贝伦森:是的,有劳。
怎么敲定这笔交易呢?
这个数问你和你叔叔能接受吗?
贝伦森递给卡达齐奥一张纸条。
他连忙戴上老花镜。
他的两位叔叔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从他的肩膀后面看向纸条。
他们喃喃地表示赞同。
卡达齐奥问贝伦森——卡达齐奥:我们能拿到订金吗?
贝伦森(对克兰佩特喊道):“老妈”,有预付款吗?
克兰佩特:告诉那三个法国小气鬼,我不会做任何承诺。
卡达齐奥和他两位叔叔似乎暂时松了口气。
尼克叔叔给乐队打了个手势。
音乐再次奏响,派对重新开始。
贝伦森(旁白):随后二十年,《十幅强化水泥(承重墙)壁画》收藏在厄普舍·克兰佩特名下。
一名侍者在附近徘徊,悄声插话——侍者:卡达齐奥先生,犯人们也要求贿赂。
卡达齐奥愣了一下,恼火地问道——卡达齐奥:哪些囚犯?
侍者:全体囚犯。
娱乐室外聚集着一群愤怒的暴徒。
这个人声称是他们的代表。
侍者指了指在自己身边转悠的一名囚犯,此人我们之前从未见过,瘦削、冷硬、阴险。
卡达齐奥又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
他上下打量着囚犯,厉声说道——卡达齐奥:告诉他们,我们不会贿赂强奸犯和扒手。
这有悖伦理道德。
另外,我不可能随身携带六百万法郎的小额钞票。
卡达齐奥大步走到门口,探出头去。
走廊的确挤满了愤怒的暴徒,大约三百人,手持简易武器(扫帚柄、水管、砖块和铁链)。
卡达齐奥反问他们——卡达齐奥:你们怎么出来的?
卡达齐奥缩回身,对罗森塔勒喊道——卡达齐奥:我们怎么办?
罗森塔勒(冷酷地):锁门。
卡达齐奥试图关门,但是那名囚犯从旁阻挠,跟他扭斗起来。
西蒙娜使出全身力气,抡起警棍,冲着囚犯头顶狠狠地砸了下去。
鲜血飞溅。
这名闪犯怒吼,声若雷鸣。
囚犯:暴动!
铁铰链迸开,向三个方向射出,就好像被炸药炸碎一样。
娱乐室的房门被直接推倒,砸在地面上。
暴徒们一拥而入,狂怒、嗜血、彻底失控。
访客们尖叫,逃窜,试图自卫。
贝伦森(旁白):结果就是,七十二名囚犯和六名法国泼溅画派的成员死亡或重伤。
西蒙娜继续挥舞警棍,给许多囚犯迎头重击。
卡达齐奥打碎一个香槟酒瓶,拿它去戳袭击者的脸。
克兰佩特摸出一把大口径短筒手枪,打死两人,然后重新上子弹。
贝伦森拎起高压灭火器,朝着混战的人群狂喷。
画家和他们带来的妓女打起架来悍勇不输水手。
卡达齐奥的两个叔叔也全力挣扎,以免被勒死。
贝伦森(旁白):摩西·罗森塔勒见义勇为,拯救了九名看守、二十二名贵宾以及文化部部长等人的生命,从而获得了自由(终身缓刑)——这个晚上,头一次,罗森塔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只手拎着一大罐红色颜料(鸽子血)。
另一只手握着一瓶松节油。
他再次咆哮。
贝伦森(旁白):——并被授予笼中雄狮勋章。
特写:罗森塔勒把松节油一饮而尽,抛掉瓶子,把一整罐颜料倒在头上。
划燃一根火柴,狂暴地咆哮(松节油溅到人群、画作和摄影机上)。
他啐了一口,呼吸之间,火焰升腾。
外景,货机,白天大西洋上空的军用飞机(从右往左飞行)。
云朵在后景中掠过,镜头叠化为飞机内景。
在巨大的后舱里,放着一辆军用坦克、一辆水陆两用装甲车、三辆吉普和整个娱乐室。
娱乐室完好无损,悬挂在飞机顶部的桁架上,用网架承托。
遭遇温和的气流影响,它在轻微晃动。
贝伦森(旁白):二十年后,遵照“老妈”·克兰佩特的详尽指示,卡达齐奥和他的侄子安排了这次运送,将整个娱乐室搬上了歌利亚航空公司的十二引擎火炮运输机,从无聊城直飞自由城。
并肩坐在折叠座椅上,束着四点式安全带,背着降落伞包的是上了些年纪的卡达齐奥和他聪明、热情、年轻的子侄们。
(切至)娱乐室。
贝伦森和讲座的听众聚集在这座万里搬迁的建筑里,观赏罗森塔勒的作品。
在敞开的门外:玉米田,北美大草原的微风拂过,叶片沙沙作响。
贝伦森(旁白):以这种形式,先锋派在堪萨斯州中部的平原上据有了一席之地。
内景,作家办公室(贝伦森),白天窗口:贝伦森研究幻灯片,在一个旋转托盘上给它们重新编排次序。
角落里:会计师在纸片和票据上做记号。
房间中央:霍维策踱来踱去,捏着一叠收据,低声念叨——霍维策:铅笔、钢笔、橡皮、图钉、打字机修理工……霍维策停下,从眼镜上方看向贝伦森。
霍维策:我干吗要给北大西洋海岸海滩倶乐部的酒店房间付钱?
贝伦森(有点受冒犯):因为我必须去那里写作。
霍维策难以置信地嘀咕了几句。
他捻着更多收据,接着念叨——霍维策:“早餐、午餐、晚餐、洗衣、睡前酒、夜宵……”霍维策再次停下,从眼镜上方看向贝伦森。
霍维策:这张办公桌不行吗?
就你办公室这张,杂志社免费提供给你的。
贝伦森(火气见长):别惹我生气。
二十年前我和摩西曾在海边旅馆共度时光。
彼时我们是恋人。
我是去抚今追昔的。
霍维策(稍顿):用我的钱。
贝伦森(态度坚决):没错,请买单吧。
霍维策再度抱怨一番。
他还是让步了,对会计师说——霍维策:加起来。
会计师用加法器算出总额。
故事2插入镜头:“政治/诗歌”栏目记者日记的校样。
线描勾勒出一辆雪铁龙经济型轿车,遭到砸抢,火焰熊熊。
字幕:青年运动,《宣言修订记》,作者:露辛达·克雷门茨内景,院长办公室,夜晚宽敞的房间,镶着护墙板,天花板挑高,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颇有年头的大办公桌。
一位中年教授(身材高大、卓尔不群、固执己见)和一个19岁的男孩(瘦骨嶙峋、头发蓬乱、电子少年)面对面盘腿坐在桌子中间。
全神贯注地盯着两人之间的一个棋盘。
教授思忖再三,手指一直放在“象”上。
男孩(泽菲雷利)抽着一根细长型黑色托斯卡纳雪茄。
教室里挤着一百名学生和十二名教师,有的站在橱柜上,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蹲在窗台上,甚至蔓延到走廊和前厅。
大家全都盯着对弈双方。
一个声音(美国口音,烟嗓,就女性来说声音算得上低沉)说道——克雷门茨(旁白):3月1日。
大学生和学校管理部门的谈判在早间猝然中断,他们经过吵嚷、争论、谩骂,最后决定一局定胜负,赌注是所有男生都可以自由出入女生宿舍的权利。
角落里:两个男孩(一个像长颈鹿,一个像消防栓)同时低声评棋。
是维特尔和米奇-米奇。
维特尔:泽菲雷利会吃掉教授的“象”。
米奇-米奇:他应该腾挪一下,然后双“车”杀“王”。
棋盘上,教授松手放开他的“象”,按下棋钟。
泽菲雷利敏捷地走了一步,然后自己按下棋钟。
克雷门茨(旁白):(最终陷入僵局悄然收场的)抗议活动,表面看来是粉刺霜加梦遗男生的虚荣心作祟;但事实上,两性均有代表出面,所有参与者都强调,他们沮丧的根源,是对自由的渴望(或者说更是一种生理需求)。
一个理性的50岁妇女(裙装、珍珠饰品、风衣、大手袋)小心翼翼地坐在角落书柜顶上,抽着烟观察、倾听,在创作本上记笔记。
她非常好奇,非常投入,兴致盎然。
她就是露辛达·克雷门茨。
她皱起眉头,喊道——克雷门茨:这位小姐,留神脚下!
房间对过: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工作服、长袜配凉鞋,再加格纹摩托车头盔(在整个故事中一直戴着)的学生踩着挂毯(图案是骑士、淑女、狮子、独角兽)边,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检査自己的妆容。
她低头看脚下,很尴尬。
她小心翼翼地退后,把挂毯弄干净。
她回望克雷门茨,吐了吐舌头。
她就是朱丽叶。
克雷门茨挑起一侧眉毛。
办公桌上:教授阻止了对“后”的侧翼进攻。
房间各处响起欢呼或惋惜声。
克雷门茨(旁白):它喷薄而出,成为一种象征,所有人都在谈论它。
内景,餐厅,夜晚一套舒适的五楼公寓,里面堆满了书籍和纸张。
一对40岁左右的夫妇坐在一张未来主义风格的白色圆桌旁,桌下地面铺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圆毯。
丈夫穿着套头毛衣,留着长鬓角。
妻子穿着宽松长袍,头发编成长辫。
后景里:双胞胎女孩,13岁,待在厨房里,一边吃饭一边收听收音机里的新闻报道。
克雷门茨冷淡地面对着她的朋友。
那位丈夫旋转开瓶器。
克雷门茨(旁白):3月5日。
B家推迟了晚餐。
大儿子19岁,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不在家。
父亲在中午的时候偶然见到了他,他正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游行。
他们的口号是——(切至)一堵石墙。
墙上胡乱喷涂着口号——克雷门茨(画外):“孩子们是刺头。
”(切至)那位丈夫倒酒,克雷门茨点燃香烟。
她开口,语气淡然。
克雷门茨:我需要一个烟灰缸,如果你在乎这块地毯的话。
丈夫连忙去拿接烟灰的器具。
妻子怯生生地坐着,一言不发。
克雷门茨冷静地抬头,看着有瑕疵的枝形吊灯。
克雷门茨(旁白):当地新闻报道,右翼法学生在大学门口徘徊,企图骚扰左翼示威者(他们的天敌),然而,当警察采取行动驱散示威游行时,右翼学生却挺身而出,捍卫左翼学生。
丈夫递过来一个超大的水晶碗(看起来重达一公斤),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就在克雷门茨的香烟下方,恰好烟灰即将掉落。
克雷门茨:谢谢。
克雷门茨吐出一口烟,丈夫静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有些不自在。
克雷门茨(旁白):还有一位客人到现在也没有露面。
对此,我感激不尽(起初没人告诉我还邀请了他)。
丈夫和妻子同时开口。
丈夫:我们无意冒犯你。
很抱歉。
妻子:我们觉得,如果告诉了你,你可能会婉拒邀请。
克雷门茨:的确。
从室外隐约传来:喊声、歌声、时不时的砰砰声。
克雷门茨(旁白):医学生在无聊城电台描述了今日在街头控制激进人群的手段。
报道原文如下——妻子:不妨给他个机会。
他很聪明。
丈夫:等了多久了?
他叫什么来着?
克雷门茨(耐性十足):我知道你们是好意。
克雷门茨(旁白):“一开始,暴露在外的皮肤会有刺痛感。
”奇怪的是:克雷门茨和这对夫妇——三个人——都没有去碰酒杯,而是端起水杯。
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
克雷门茨把水咽下去。
克雷门茨:我又不是老处女。
丈夫:我们没这么想。
妻子:你当然不是。
克雷门茨(旁白):“随后,眼眶肌肉红肿。
”三个人开始眨眼、眯眼、吸鼻子。
克雷门茨:相信我:我是有意选择单身的。
我更喜欢己告终结的恋情。
我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既不要丈夫,也不要孩子(这是妨碍女性写作生活的两大阻力)。
我们怎么流眼泪了?
丈夫:因为这太可悲了,我们不想让你孑然一身。
妻子:孤独是一种贫穷。
克雷门茨:我不觉得可悲。
我眼睛疼。
你的公寓有问题。
稍顿。
此时,克雷门茨和主人夫妇开始咳嗽,哽咽,揉眼睛。
街头的吵嚷愈演愈烈,现在已经化为震耳的咆哮,不时夹杂着扩音器的喊叫声和此起彼伏的警笛声。
克雷门次(旁白):“最后,涕洒横流,喉咙痉挛收缩,灼痛一阵阵袭来。
”丈夫:给每个窗沿都铺上湿布。
妻子:真不敢相信,居然能传到我们这里。
这可是五楼。
丈夫站起来,走向窗帘。
一道亮光在窗外闪过。
远处回荡着砰砰声。
妻子走进厨房,催促女儿们离开厨房,沿着后面的过道回卧室。
克雷门茨拿餐巾纸挡着脸,穿过公寓,走进浴室。
她关上门。
内景,浴室,夜晚白瓷砖,悬挂的毛巾,一家人的牙刷。
克雷门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充血。
睫毛膏晕染开来。
她打开水龙头,盯着水流。
在她身后,溅起一点水花。
她皱起眉头。
一双赤脚踩在浴缸边缘,挪来挪去保持平衡。
克雷门茨穿过浴室,唰地拉开浴帘。
泽菲雷利浑身湿漉漉的,头上裹着厚毛巾,抽着他的细支雪茄。
他大吃一惊。
他手里拿着方格纸笔记本和四色圆珠笔,句子正写到一半。
停顿。
泽菲雷利:我没穿衣服,克雷门茨太太。
克雷门茨:我看得出来。
泽菲雷利:你怎么哭了?
克雷门茨:催泪瓦斯。
泽菲雷利闻了闻空气。
克雷门茨也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平静地承认——克雷门茨:而且,我觉得我有些难过。
泽菲雷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和克雷门茨对视片刻。
泽菲雷利:拜托,请转过身去。
生理变化让我有点害羞。
克雷门茨猛地拉上浴帘。
她回到洗脸池前,在药柜里找了找,翻出一管睫毛膏。
洗眼补妆。
克雷门茨:去告诉你父母,你回家了。
他们很担心你。
泽菲雷利(画外):我得回路障那儿。
克雷门茨(质疑):我没看到有路障。
泽菲雷利(画外,闪烁其词):我们还在建。
克雷门茨(镇定地):哦。
你在写什么?
泽菲雷利再次拉开浴帘。
他举起笔记本,铿锵有力地说——泽菲雷利:我们的宣言。
顺便说一句,我告诉过他们,别邀请保罗。
也许你有些难过,但我觉得你并不孤单。
克雷门茨(得到了声援):的确!
泽菲雷利:我在抗议活动中看到你了。
你在书柜顶上(记笔记)。
(心痒)关于我们,有什么故事吗?
写给堪萨斯人民看的。
克雷门茨(稍顿):也许。
泽菲雷利(指他的宣言):这么说,你应该研究一下我们的决议。
或者,总之,你能帮忙校对一下吗?
我父母认为你是个好作家。
克雷门茨:给我吧。
泽菲雷利从浴缸里蹦出来,溅起水花,他赤身裸体冲到浴室另一头,把方格纸笔记本塞进克雷门茨手里,然后飞快跑回去,又滑进水里。
克雷门茨打开笔记本阅读,她皱着眉头,翻动纸页。
房间外面,门铃响起,小狗吠叫。
克雷门茨有些疑虑,说道——克雷门次:手有点潮。
泽菲雷利(犹豫):是事实?
还是比喻?
克雷门茨:两者兼有。
依据是封面(有水渍)——以及前四句。
泽菲雷利(被触怒了):不许批评我的宣言。
克雷门茨(挑起一侧眉毛):哦。
你不想听听评论吗?
泽菲雷利(有点动摇):我不需要评论。
我需要吗?
我只是请你校改一下,因为我觉得宣言之精彩足以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克雷门茨:那就从拼写错误开始。
泽菲雷利(斜眼瞟过去):那是什么?
克雷门茨拿出一支红色毡头笔,当即像撰写审读意见一样给宣言打分。
泽菲雷利紧张地注视着。
(切至)克雷门茨出现了,手里拿着方格纸笔记本。
一个金发男人跟那对夫妻坐在桌子旁等着,他身材高大,胡须稀疏,穿着条绒外套。
他立刻站起身。
显然,无论他是从哪里过来的,这段旅程都很不容易。
他的袖子被撕破了。
衬衫也扯开了。
前额贴了块纱布。
灰头土脸,衣着凌乱,还带着青紫的瘀伤。
他矜持地微笑。
这位就是保罗。
克雷门茨颔首致意。
克雷门茨:嗨。
丈夫:保罗·杜瓦尔。
妻子:露辛达·克雷门茨。
保罗(微微躬身):你好。
保罗亲吻她的双颊。
克雷门茨整个人显得很僵硬。
克雷门茨:你的胡子扎到我了。
保罗微微后退。
克雷门茨加入他们。
保罗落座,开始滔滔不绝。
克雷门茨的旁白继续。
克雷门茨(旁白):不速之客终于来了。
看起来像地狱一样糟糕。
描述自己穿越城市的艰辛旅程——火车停驶,公交车停驶,窗户玻璃碎裂,铺路石四处乱飞。
女孩们回到厨房,她们现在穿着睡衣,把衬衫住上拉,遮住口鼻,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丈夫重新斟满酒。
妻子送上小萝卜待客。
与此同时,保罗在做总结。
保罗:如果学生挂科,教师算不算成功?
这一点还有待观察。
无论如何,(转换话题)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大名鼎鼎的露辛达。
你好。
保罗微笑。
克雷门茨做了个“停”的手势,然后直言不讳——克雷门茨:我不知道你要来。
他们没告诉我。
这不算正式见面。
保罗一怔。
他看向那对夫妻。
他们不自在地咕哝了两句。
克雷门茨突然抓住自己的珍珠项链,往上翻白眼,发出咯咯的声音,假装窒息,然后一头栽在盘子上装死。
保罗欲言又止。
丈夫抬头看天花板。
妻子低头看餐桌。
浴室门又打开了,泽菲雷利走进客厅。
他衣服上罩着一件透明雨衣,脸戴着防毒面具。
他的声音在呼吸器里回荡。
泽菲雷利:晚上好。
夫妇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泽菲雷利又递给克雷门茨一个防毒面具。
她站起身,戴上面具,声音嗡嗡地对主人说道——克雷门茨:请恕我先行告退。
克雷门茨跟着泽菲雷利穿过客厅。
画外:公寓的前门打开又关上。
困惑的保罗和恼怒/难堪/忧心忡忡的夫妇坐在桌边,尴尬地沉默着。
女孩们从厨房往外看,躲在睡衣下面窃笑。
内景,步梯公寓,白天位于高楼层的一间狭小的卧室。
克雷门茨(穿着玫瑰睡衣)坐在床上,吃着烤焦的面包,读着她的创作本,用搁在膝头的便携式打字机飞快地录入。
泽菲雷利坐在她身旁,跟往常一样一丝不挂,翻看宣言,气哼哼地盯着数不清的红色校订标记。
她抽烟,他则是抽细支雪茄。
克雷门茨(旁白):3月10日。
泽菲雷利又看了一眼。
他指着房间另一边,故作谦虚地说——泽菲雷利:又是我。
克雷门茨抬起头。
插入镜头:一台小型黑白电视机,放在床脚的推车上。
屏幕上:主持人宣读公告,然后放映资料镜头。
字幕是“昨夜”,内容是一个营的防暴警察(手持警棍和塑料盾牌)跟一群学生抗议者(武器是铺路石和破瓶子)两相对峙。
针锋相对的两个群体挤在一处狭小空间里,他们之间的塑料扳条箱上,摆着另一个棋盘。
一波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反击,泽菲雷利和一名防暴警察指挥官互吃“兵”“象”“车”等棋子,然后停了下来。
(叠印的棋盘覆盖在导致对局中断的运动上。
)克雷门茨(旁白):市政服务暂停一周,目前恢复无望。
公共交通停驶。
垃圾成堆,无人清理。
学校罢课。
没人送邮件,没人送牛奶。
泽菲雷利“后”斜飞七格,进逼对手。
围拢在四周的警察和激进学生一齐紧张地倒抽冷气、做鬼脸、叹息、窃窃私语。
(闪光灯亮了一下)泽菲雷利谨慎地说道——泽菲雷利:将军。
防暴警察指挥官从容自若,出人意料地横行一步,避开杀着。
泽菲雷利很惊讶,带着克制的钦佩点了点头。
(字幕闪烁:“陷入胶着!
”)克雷门茨(旁白):正常的现实生活是怎样的?
下个星期,下个月,无论何时(如果有的话)我们总有机会再次体验它。
所有人都在猜测。
很难想象这些学生(极度兴奋、天真、勇敢)会顺从地重返教室。
克雷门茨看向泽菲雷利。
他又被她的校订惹恼了。
他指了指——泽菲雷利:这一部分是什么?
克雷门茨俯身,眯起眼睛研究这一页。
克雷门茨:我加了一个附录。
泽菲雷利(难以置信):你这是开玩笑吧。
克雷门茨(一脸无辜):不,不是。
泽菲雷利(震惊):你就这么写完了我的宣言?
都不带我。
克雷门茨:我是用你的口吻写的。
只是更明了,更简洁,不那么诗意。
这么说吧,这不是我起初校订的那份宣言。
泽菲雷利感觉受到了侮辱。
门铃响起。
克雷门茨下床,走出房间,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压低的声音穿过墙/门透过来。
泽菲雷利皱起眉头,焦虑不安。
他竭力竖起耳朵偷听。
他咬指甲。
克雷门茨重返卧室,回到床上。
泽菲雷利盯着她,等她开口。
最后——泽菲雷利:是谁?
克雷门茨:你母亲。
泽菲雷利(着急):我妈妈?
她想干什么?
你告诉她我在这里了?
克雷门茨:是的。
泽菲雷利(震惊):为什么?
克雷门茨(简洁地):因为她问了。
我从不说谎。
泽菲雷利(担心):她难过吗?
克雷门茨:我不这么认为。
泽菲雷利(不相信):她说什么?
克雷门茨:她点了点头。
泽菲雷利(迟疑):你是怎么说的?
克雷门茨:我告诉她我正在写文章,是关于你和你朋友的。
泽菲雷利(来了兴趣):原来如此。
克雷门茨(耸肩):我已经写了一千字了,我要求采访她。
泽菲雷利(有点发蒙):她同意了?
克雷门茨:当然。
泽菲雷利(非常激动):我很难过。
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我惹上麻烦了?
为什么我妈妈会这么冷静?
应该这样吗?
这些话不能见诸报道哦。
一切。
我的整个生活。
(脆弱)我现在该怎么办?
克雷门茨(稍顿):我应该保持新闻记者的中立态度。
停顿许久。
泽菲雷利发自内心地说(此时他成熟了些许)——泽菲雷利:我喜欢你的果敢无情。
我觉得,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你己经写到一千字了?
克雷门茨得意地点点头,指着打字机上的纸页。
泽菲雷利瞟了一眼。
克雷门茨伸手盖住文字。
泽菲雷利继续读他的宣言。
克雷门茨又写了一小段。
克雷门茨(旁白):行动者是孩子们。
未及两周便打破了千年的政治秩序。
何以如此?
何至如此?
生变之前,风起何处?
内景,学生咖啡馆,晚上“严肃”咖啡馆的前厅里挤满了20岁上下的年轻人,他们灌足了咖啡因或酒精,并肩在吧台、包厢和餐会上高谈阔论。
自动点唱机里播放着古典音乐。
一群人围着一台弹球机,上面装饰着问号、无穷符号、原子/分子和说明文字:“现代物理学!
”一名侍者快步穿过热闹的人群,把摞着三层咖啡杯叮当作响的托盘高举过头顶,杯里盛的是双倍浓缩咖啡。
(注:咖啡馆的年轻顾客均随身携带各种内容高深/晦涩难懂的平装书,无一例外。
)字幕:去年春天泽菲雷利(旁白开始讲述):那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无聊城。
我想,大概是六个月前吧。
(总之,我的双胞胎妹妹那时还只有12岁。
)插入镜头:灯光照亮自动点唱机的唱片标题“G-7《狂热舞曲》”。
泽菲雷利的旁白继续——泽菲雷利(旁白):你跳的舞曲是《狂热》和《热牛奶》。
蒙太奇:咝咝的杂音,然后是法国流行乐器奏出的第一个音符(节奏飞快、叮当作响的赋格)。
摄影机在留着寸头、拖把头、童花头和卷发的大学生中游走。
男生们穿着大衣、两扣粗花呢上衣、紧身吊脚裤。
女生们穿着针织迷你裙、平底芭蕾舞鞋和紧身连衣裤。
泽菲雷利(旁白):你做好发型,来蓬皮杜餐厅、面包丁餐厅,或者海鲜餐厅。
四个男生和女生站在一处,抢话聊天。
其中一人比了个有象征意义的手势,然后又做出摆动的手势。
其他人大笑。
泽菲雷利(旁白):你的俚语中要夹杂着零星的拉丁语、哲学术语和手势。
螺旋楼梯顶端通向夹层小包厢,四周有围栏,天花板压得很低。
墙壁黑板上写的每日特色菜单己经被擦掉,故意涂改成“法式舌头大便三明治”。
朱丽叶(此前见过,踩在院长办公室挂毯上的那位)坐在餐桌旁,向一群崇拜者/批评者发表演说。
她用便携的小化妆镜检查自己的妆容。
泽菲雷利(旁白):魔鬼的信徒无休无止地争吵、辩论,令人作呕,他们只是为了争论而争论。
朱丽叶:我一个字都不同意。
对立的小团体头对着头凑在一起玩西洋双陆棋、大冒险和填字游戏;比赛推倒多米诺骨牌(排成曲线形、台阶形、扇形,咔嗒声响彻咖啡馆,用火柴棍、鞋带和起泡水玩出种种花样);还有我们看到泽菲雷利、维特尔和米奇-米奇各据一张棋盘——在下棋。
泽菲雷利(旁白):每个小团体都有自己的对手。
坚果对螺栓。
棍棒对石头。
运动员的对头是我们——书呆子。
米奇-米奇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他把折得皱巴巴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拿起兵走棋,敲了一下计时器。
他的对手立刻把棋子吃掉了。
稍顿。
泽非雷利(画外):米奇-米奇没能完成学业,被送去为国效力(在芥末区待了三个月)。
米奇-米奇认输,把“王”放倒,把信揉成一团,穿上大衣,从桌边离开。
他在玻璃窗外再次进入画面(时近黄昏,下着毛毛细雨),点燃香烟,小跑着穿过拥塞的车流,下楼梯进入扑街区地铁站。
还在下棋的泽菲雷利留神看着他,忧形于色。
他望向维特尔。
维特尔耸耸肩。
泽菲雷利从米奇-米奇的桌子上抓起揉皱的纸团,展开铺平。
插入镜头:一张正式征召令,红色印章盖在薄薄的蓝色卡片纸上。
通栏标题:义务兵役报到。
(切至)夜晚。
前厅的角落里,两桌人皱着眉头,彼此瞧不顺眼。
朱丽叶用小镜子查看自己的妆容。
字幕:一个月后朱丽叶:极权主义发动了不义的侵略战争,而他同意代表帝国主义军队作战,此时,他的原则在哪里?
泽菲雷利(难以置信):他是被派往芥末区的。
是履行义务为国效力。
维特尔:是强制服役。
朱丽叶(斩钉截铁):都是一回事。
泽菲雷利:你居然敢胡扯?
谁允许你诋毁我们朋友的?
你有没有想过,此时此刻,就在深夜,他可能正背着二十公斤的弹药急行军,也可能正淋着雨用杯子挖厕所壕沟,还得给烂土豆削皮。
他也不想当兵啊。
维特尔:是强制服役!
朱丽叶:他应该放把火,然后走人。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咖啡馆里其他人骤然收声,倾听这场关于米奇-米奇的辩论。
在另一张桌子旁,一个法学预科生低声说道——有头脑的女孩:最低刑罚,监禁六个月,不良记录不可撤销。
泽菲雷利从挑衅中醒过神来,反驳朱丽叶——泽菲雷利:说得容易。
总归你是在“严肃”里舒舒服服地待着。
朱丽叶(斩钉截铁):都是一回事。
另一个声音从画外插入谈话。
米奇-米奇(画外):仅此一回,她说对了。
拥挤的酒吧里,众人转身。
米奇-米奇独自一人站在敞开的门外、坐满人的露台前。
他穿着一件长可及地的蓝色披风,戴着海军贝雷帽,蓝色军裤的裤脚塞在泥泞的战靴里,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蓝色迷彩旅行袋。
现在所有顾客都紧盯着他。
泽菲雷利起初张口结舌,愣了下才说出话来——泽菲雷利:米奇-米奇,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应该在芥末区再待两个月的。
特写:米奇-米奇受到了重创(心理上的)。
克雷门茨的旁白重新出现,透露了以下信息。
克雷门茨(旁白):五年后,我亲自翻译了米奇-米奇·西姆卡对其“国家义务兵役”的诗意诠释(《再见,泽菲雷利》第二幕的闪回场景)。
内景,军校学员营房,晚上舞台上方的昏暗灯光,笼罩着水泥盒子式的驻军宿舍。
排列的三层床勾勒出舞台后景(搭配上煤渣砖和原木梁)。
前台左侧:工业用鼓式加热器无精打采地冒着气泡。
前台右侧:五个便池的厕所,管道轰隆作响。
一个不带灯罩的灯泡孤零零地悬挂在舞台中央的上方。
床铺和鞋柜间:十八名学员穿着白色的拳击短裤、白色的贴身汗衫(下摆塞在短裤里)和拖鞋。
一名教官,同样的衣着,只是多了白色的圆形平顶军帽和枪套,斜靠在床侧梯子上,端着塑料茶杯喝水。
他作势对聚精会神的学员耳语,声音却足以让观众听到。
教官:在北非,我屁股中弹;在南美,我的左臂里留下了一大块榴弹片;在东亚,我的下腹腔感染了一种罕见的肠道寄生虫,由微生物传染的——现在我还带着它们呢,都留在我的身体里了。
但是我从不后悔选择穿上这身军装——教官冲着自己的衣服(舞台指示注明,是内裤)比画了一下。
教官:——再过十六年,我就能拿退休金了。
(看表)好,这就是你们的睡前故事,女士们。
熄灯!
学员们争先恐后跑回自己的床铺,声音洪亮地完成呼唤与应答/就寝命令这一仪式(“嘿!
呵!
哈!
”“熄灯!
盖毯子!
”“把毯子盖严!
闭上眼睛!
祈祷!
”),随后是感激的、神圣的、虔诚的、压低声音的喃喃祈祷、画十字和“阿门”——然后寂然无声。
教官走上螺旋形楼梯,回到楼上的书桌和小床前,现在只能看到他在发亮的由色长方形幕布上映出的身影。
一个上铺学员在被单下辗转,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1号学员:嘘。
停顿良久。
上铺的学员再次撑着胳膊肘,弄出动静。
1号学员:嘘,米奇-米奇,嘘。
再次停顿。
上铺学员坐了起来。
1号学员:嘘。
米奇-米奇。
你想当什么?
米奇-米奇(在这个场景中是由一位戏剧演员来饰演的,他训练有素,演技精湛),从下面的一个铺位探出身子,无奈且恼火。
米奇-米奇:什么?
1号学员:你想当什么,米奇-米奇?
米奇-米奇叹了口气。
他认命地开口回答,此时其他学员从床铺上爬出来,回到此前所在的位置,专心聆听。
米奇-米奇:凭我的成绩,能当助理药剂师。
2号学员:那你满意吗?
米奇-米奇(平静地):说得过去吧。
我原本应该更用功的。
1号学员:你呢,罗布雄?
3号学员:我没得选,只能去我父亲的玻璃厂,总得有人接手。
1号学员:这也正常。
2号学员:沃日拉尔,你有什么打算?
4号学员:我想,我会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败家子,步父系和母系家族诸位兄弟的后尘。
1号学员:你那些兄弟们棒极了。
3号学员:我爱你的兄弟们。
米奇-米奇(稍顿):你呢,莫里佐?
没有回答。
米奇-米奇重复了一遍问题。
米奇-米奇:莫里佐?
你想做什么?
莫里佐,戴着眼镜,胆小,苍白,在下铺轻声回答——莫里佐:抗议者。
1号学员(迟疑):他说什么?
2号学员:他说“抗议者”。
3号学员(困惑):他什么意思?
1号学员:我不知道。
4号学员(不确定):我以为莫里佐是想成为一名地质化学教授。
米奇-米奇从上铺探头看向莫里佐,惊讶地说道——米奇-米奇:莫里佐在哭。
房间另一边,从黑暗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声音:嘘!
1号学员弹起来,跪坐在床铺上,气恼地低声喊道——1号学员:谁说的“嘘”?
沉默。
莫里佐又开口了,平静但坚定。
莫里佐:我不想当什么教授。
米奇-米奇(底气不足):再过八周,莫里佐,再过八周我们就服完兵役了。
莫里佐:我指的不是兵役。
我是说,从我们退役直到退休。
我的意思是,在我生命的后四十八年。
我不会当什么教授。
我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在父母的世界里做一个成年人。
莫里佐打开床边的窗户,悄然没入夜色中。
稍顿,然后是令人心惊的砰的一声。
米奇-米奇倒吸一口冷气,惊叫出声。
米奇-米奇:莫里佐!
米奇-米奇下床,冲进莫里佐的铺位,痛苦地尖叫。
米奇-米奇:他从窗户跳出去了!
他探头向下看,其他学员也慌忙凑过来。
1号学员:他死了吗?
米奇-米奇:我不知道。
2号学员:这儿离地面多远?
米奇-米奇:五层楼,楼层还都是挑高的。
3号学员:昨晚下雨了,也许地面还是软的。
米奇-米奇:他不动了。
舞台上的灯光慢慢暗下去,米奇-米奇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喃喃地重复——米奇-米奇:他不动了。
(稍顿)他还是不动。
(稍顿)他还是不动。
(稍顿)他还是不动。
(稍顿)他还是不动。
(切至)咖啡馆,场景和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米奇-米奇穿过寂然无声的房间,走向他的朋友们。
泽菲雷利还没回过神来,但被打动了,站起来,亲吻米奇-米奇的双颊。
米奇-米奇拥抱泽菲雷利。
他转身面对更多人,登上一把椅子,指着胸前的三色布制徽标,徽标呈盾形,画着一颗飞行的子弹,写着:芥末军团学员。
他简单地说道——米奇-米奇:我再也无法向这个徽标敬礼了。
米奇-米奇把徽标扯下来,用打火机点燃。
在场众人(包括朱丽叶)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泽菲雷利目瞪口呆,他慢慢地抬手鼓掌。
朱丽叶也加入了他。
维特尔的掌声更为热烈。
最终,整个房间掌声雷动。
泽菲雷利(旁白):第二天早上,米奇-米奇因擅离职守和亵渎神圣被捕,“严肃”咖啡馆成为青年理想主义者运动的总部。
点唱机上方:朱丽叶从镜壁上扯下帅哥照片(金发碧眼、古铜色皮肤),换上一张公共知识分子头像(圆眼镜、羊毛围巾、烟斗)。
焦躁不安的泽菲雷利突然从旁边冒出来。
泽菲雷利:你在干什么?
朱丽叶:用弗朗索瓦-马利·沙尔韦替换“顶尖”。
泽菲雷利(愣了):他们可以共存。
“顶尖”和沙尔韦。
朱丽叶:“顶尖”是一种商品,其背后是大型企业集团旗下的唱片公司,控制他们的是支持卫星国傀儡政权的官僚。
他唱出的每一个音符,代价都是西非一个农民的生命。
泽菲雷利不为所动,他投入一枚二十生丁的硬币,按下两个按钮。
另一首热门的法国独唱歌曲(男高音加气势磅礴的管弦乐伴奏)在房间里轰然响起。
灯光旋转闪烁。
立刻,咖啡馆里的顾客开始起舞,跟着“顶尖”放声高歌。
泽菲雷利和朱丽叶冷冷地对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看向各自的追随者。
克雷门茨继续扮演叙述者的角色。
克雷门茨(旁白):接下来,无聊城的老一辈和年轻人之间开始针锋相对,这一点大家始料未及。
角落里,朱丽叶借助小镜子观察泽菲雷利的一举一动。
在她对面,泽菲雷利借助天花板上倾斜一定角度的镜子,盯着朱丽叶镜中映像的映像。
他抽着细支雪茄。
蒙太奇:破旧的公寓酒店的庭院。
一扇荷兰门的上半截敞开着,一位身材敦实的女门房站在门框那里,跟一个态度和蔼的宪兵和一群上了年纪的邻居(戴着护眼墨镜,拎着网兜式杂货袋)私下嚼舌根。
邻居们听得入迷。
克雷门茨(旁白):8月。
社区私语活动谴责学生运动。
“严肃”咖啡馆外的死胡同。
一队警察七手八脚把成桶的咖啡豆倒进下水道。
克雷门茨(旁白):9月,“严肃”咖啡馆的营业执照被官方下令吊销。
俯瞰码头的高楼的孟莎式屋顶。
一处狭小破烂的广播室,维特尔和另外两个戴着耳机、叼着香烟的学生主持人对着麦克风讲话,语速飞快。
旁边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六米高的广播塔。
克雷门茨(旁白):10月,宣传委员会在物理系房顶上竖起非法广播塔。
厨房,墙壁上贴着瓷砖,悬挂着黄铜汤锅和平底煎锅。
一家二十余口,祖父母、姑母、叔父和堂兄弟姐妹们围坐在一张胶木长餐桌前,切块分吃一个足有自行车轮子大小的薄煎饼。
米奇-米奇穿着睡衣,头上戴着金箔纸制成的王冠。
克雷门茨(旁白):11月,米奇-米奇被假释,由父母担任监护人。
一个无所事事的图书管理员两眼放空。
在她身后,一排排的书架、堆台、手推车——全都空空如也,仿佛被遗弃。
克雷门茨(旁白):12月,大图书馆发生借书抗议(书籍被抢借一空,直到大批逾期罚款生效之前五分钟才归还)。
大学餐厅的台阶。
一排学生挽着臂膀,拿餐盘当盾牌,挥舞着餐盘,挡在大门口。
克雷门茨(旁白):1月份,学生自助餐厅出现膳食计划封锁。
学生公寓的正立面。
女生们挤在窗前,把临时找来的绳索垂下去,送到攀着下方窗台的男生手中。
克雷门茨(旁白):2月,女生宿舍起义。
此举最终导致了——外景,大马路,傍晚石板大道,跨越半个街区,道路两旁是一排排宏伟的石砌公寓楼。
一端是路障,用课桌、椅子、书柜、地球仪、显微镜和打字机堆起来的,高达四五米。
另一端是小型汽车,有的烧成黑色,有的还在冒烟,有的侧翻,有的倒置,有的竖立,有的一分为二,不一而足。
道旁门对门幵着两家咖啡馆,一家是“恶之花”,另一家是“美国人”。
排水沟细细的水流顺着路中央流淌,就像穿过峡谷的小溪。
地铁站:鞋童区。
克雷门茨(旁白):——3月,棋盘革命。
学生抗议者成群结队,坐在堆积的瓦砾和损毁的汽车上,蹲或悬在店面的遮阳篷和窗台上,指挥交通(总之,有一位在干这事)。
单纯的旁观者(老幼皆有),站在阳台上或敞开的窗口前,在两家咖啡馆露台餐桌前吃吃喝喝,摆好姿势拍摄旅游团体照(T恤衫上印着“自由城中学生田径赛”)。
一组防暴警察排好队形,站在路障另一侧,大约五十米开外。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高据临时路障正中间——离朱丽叶不远,她独自坐在折叠梯顶端。
每个人(抗议者、旁观者、防暴警察)都拿着一本淡粉色的小册子,封面上是凸版印刷的通栏标题:《“严肃”咖啡馆:宣言》。
他们聚精会神地阅读,时而翻页。
泽菲雷利焦虑地徘徊在同伴中,留意他们的反应(尤其是朱丽叶的反应)。
他摆弄着他的细支雪茄。
扩音器里一个声音轰然响起——防暴警察(画外):“王”“车”易位。
泽菲雷利、米奇-米奇和维特尔飞奔到一辆金属推车前,车上摆着一个棋盘(只有黑棋)。
泽菲雷利坐到一把餐厅藤椅上。
他权衡自己的选择,几乎瞬间做出决定,走“马”对抗没露面的对手。
米奇-米奇迅速用粉笔在一块小石板上写下走子,用一根细长的竿子把石板举到空中。
(切至)防暴警察。
先头部队中的一个通讯信号员坐在他自己的金属推车上,操作一个远程野战电话系统。
他拿起一副双筒望远镜,凑到眼前。
插入镜头:双筒望远镜的视角,从课桌堆起的路障上方冒出一块石板,上面写着“‘马’Q.B.3”。
信号员用步话机传讯。
信号员:跳“马”到后翼象线第三格。
(切至5无聊城市政厅的战情室(长会议桌、高高的皮椅、多台电视机)。
一位市政助理听着电话线另一端的汇报,点了点头,在一个正式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了几笔。
他把消息呈递给市长(75岁,须发苍苍,衬衫袖子卷起,马甲纽扣解开),市长坐在他自己的棋盘旁(只有白棋),四周围着一群政治顾问和弈棋策略分析师。
市政助理:市长先生,他走棋了。
市长扫了一眼这条信息(顾问越过他的肩膀看笔记本),把本子抛到一边,双手叉腰看向棋盘。
他的手指落在自己的“马”上,团队低声表示支持/犹疑,他略略一顿,然后果断走棋。
(切至)防暴警察。
信号员点头,对着麦克风大喊,把吃子的信息用扩音器传送出去。
信号员:“马”吃“马”!
(切至)泽菲雷利把他的“马”从棋盘上拿走,双手合十,凝神思考。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继续阅读粉红色的小册子。
泽菲雷利分神问道——泽菲雷利:你们翻到哪一页了?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眼睛盯着页面,同时作答——维特尔:最后一章。
米奇-米奇:最后一段。
泽菲雷利等待。
(太阳落山。
街灯闪烁亮起。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合上小册子,深受启发,钦佩地缓缓点头。
他们正要开口,朱丽叶的声音从梯子顶端传來,厉声责问——朱丽叶:你管这叫宣言?
泽菲雷利、米奇-米奇和维特尔抬头望去。
朱丽叶气冲冲地下到地面。
维特尔:你觉得不是?
米奇-米奇:有什么问题?
泽菲雷利(为自己辩护):我认为是。
从定义来看没问题。
其他学生抗议者也围拢过来。
朱丽叶翻开做了标记的一页,大喊——朱丽叶:第二页。
“第七号公告”。
围观的学生越聚越多,他们翻开自己的粉红色小册子,迅速找到指定的段落。
朱丽叶的手指掠过文字,她飞快地、不出声地往下读,来到那一相关的段落——然后她着重宣读了这段文字,语气轻蔑,又混杂着愤怒和痛苦。
她的声音淹没在克雷门茨的旁白中。
克雷门茨(旁白):尽管他们的动机极为纯粹(创造一个自由的、无国界的、乌托邦式的文明),然而,学生们还没等团结起来就分裂成了若干派系。
朱丽叶翻到另一处存标记的段落。
朱丽叶:第五页。
“第1(b)条”。
朱丽叶轻声快读,然后再次高声朗读,声音又被克雷门茨的旁白压了过去——克雷门茨(旁白):现在,有一件事终于水落石出——他们是在回应他们的父母。
他们想做什么?
捍卫他们的幻想。
光芒四射的抽象理念。
朱丽叶翻到另一处有标记的段落。
朱丽叶:第十一页。
“附录三”。
朱丽叶第三次默念/朗读。
克雷门茨(旁白):我相信他们比我们更好。
朱丽叶读完引用的文字,举起小册子,义愤填膺地加以批评。
朱丽叶:是谁未经授权就拨款大批量印刷这份愚蠢、含糊、诗意(结果却适得其反)的文件?
按理来说,我才是财务主管!
而且,谁需要阑尾(意指己经退化的器官)呢?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不受干扰,继续对泽菲雷利唱赞歌。
米奇-米奇:这是整本册子里最好的部分。
维特尔:或许也是我最喜欢的段落。
泽菲雷利(犹疑):其实是在克雷门茨太太建议下完成的。
这个附录。
朱丽叶(无意中听到):是克雷门茨太太写的?
泽菲雷利(更正):是润色。
其中某些段落。
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转头看向站在内圈之外、此前未被留意的克雷门茨,她正在创作本上做笔记。
她有点害羞。
朱丽叶表示反对。
朱丽叶:她干吗要参与进来?
她应该保持新闻中立。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当即同声反驳。
维特尔:没有这种东西,压根儿不存在。
米奇-米奇:新闻中立这个概念不足为信。
朱丽叶厌恶地把手里的宣言撕成碎片。
泽菲雷利错愕。
朱丽叶:我们没有任命你(或者克雷门茨太太)给我们做发言人。
你的任务是下棋。
泽菲雷利指着地上的碎片,声明——泽菲雷利:那本册子上有我给你写的致辞。
朱丽叶(心虚):哦。
朱丽叶蹲下,在碎纸片中翻找。
找到一张有手写致辞的纸片。
她读了一遍,然后把它塞进衬衫口袋。
朱丽叶:我会保留这个当纪念品。
但其余的部分,我一个字都不赞同。
朱丽叶用小镜子检查她的妆容。
泽菲雷利看起来受到了伤害。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轻拍他的后背。
克雷门茨不满地盯着朱丽叶。
克雷门茨(旁白):提醒自己,在宣言的写作中,你只是客串角色。
这不是属于我的战斗。
别插手,露辛达。
闭上你的嘴。
尽管如此,克雷门茨还是忍无可忍,高声发言。
克雷门茨:我不得不说上几句。
(对朱丽叶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朱丽叶。
如果你收起你的粉扑(哪怕是一分钟,恕我冒犯),自己动脑子想想(哪怕是一分钟,恕我冒犯),你可能会意识到,你们都身处事内。
即使防暴警察也不例外。
朱丽叶手下一顿,看着镜子愣住了。
学生抗议者们急切而好奇地凑近,交头接耳议论此事。
朱丽叶猛地扣上粉盒,客气地回嘴。
朱丽叶:我不是小孩子了,克雷门茨太太。
我一向自己动脑子思考。
(把志同道合的同伴包括进来)我们都是这样。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再次同步回复——米奇-米奇:我不这么认为。
维特尔:有些是。
有些不是。
扬声器里又响起了信号员的声音。
信号员(画外):该你们了!
泽菲雷利(紧张起来):我们得走下一步棋。
朱丽叶(对克雷门茨说):你认为我没有自省?
或者对待大事不够认真?
我向你保证,事实并非如此。
克雷门茨(改口):太不礼貌了。
我是说我自己。
我收回那句话。
泽菲雷利来回转头看克雷门茨和朱丽叶。
停顿良久(更多的窃窃私语)。
朱丽叶耸耸肩,语气冷淡。
朱丽叶:随你。
克雷门茨(诚恳地):请原谅。
朱丽叶(疏离地):很好。
克雷门茨(真挚地):对不起。
朱丽叶(冰冷地):知道了。
克雷门茨(强调):谢谢。
你确定吗?
朱丽叶:当然。
朱丽叶转身要走,然后(转念一想)又回来了。
还是有些不放心。
朱丽叶:确定什么?
克雷门茨(理所当然):确定你不是个孩子了。
朱丽叶(语气再次僵硬):非常确定。
克雷门茨(直率地):那就学会接受道歉。
这事很重要。
朱丽叶眼神一暗。
法学预科生在一旁低声断言。
有头脑的女孩:这是一场战斗!
美国老人家对抗法国青年革命者。
朱丽叶(讽刺地追问):对谁很重要?
克雷门茨(实话实说):对成年人很重要。
信号员的声音又一次在扩音器上隆隆响起。
信号员(画外):该你们了!
泽菲雷利(沮丧):我们得走棋了。
市长还等着呢。
朱丽叶心烦意乱,厉声说道——朱丽叶:我不反对你和他上床,克雷门茨太太。
我们都有这个自由。
(事实上,这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一项基本人权。
)我反对的是,(有点歇斯底里)我认为你爱上了泽菲雷利!
这样做不对,或者,至少,是流于庸俗了。
你是一个老处女。
整条街道(奇迹般)一片死寂。
周围所有抗议者和旁观者的注意力全数落到了克雷门茨身上。
她的脸涨得通红。
一瞬间,情绪激动,泪水涌上眼眶。
她平静而庄重地说道——克雷门茨:请不要夺走我的尊严。
泽菲雷利连忙坚定而温和地向大家辩解——泽菲雷利:她不是老处女。
(对朱丽叶说)她不爱我。
(对众人说)她是我们的朋友。
(关于克雷门茨,对朱丽叶说)我是她的朋友。
(关于朱丽叶,对克雷门茨说)她糊涂了。
(关于克雷门茨,对朱丽叶说)她是想帮我们。
(关于朱丽叶,对克雷门茨说)她很生气。
(对众人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作家。
泽菲雷利转向克擂门茨。
克雷门茨躬身,接受了他的赞美。
泽菲雷利关切地询问——泽菲雷利:这样生活很孤独,是吗?
克雷门茨惊讶地盯着泽菲雷利。
她犹豫了一下。
看向朱丽叶。
朱丽叶嘴唇翕动,却没有说话。
克雷门茨温声答道——克雷门茨:有时候。
(切至)战情室。
市政助理拿着电话听筒,向棋盘旁的市长汇报。
市政助理:仍然没有回应。
市长皱眉。
他拿起棋钟,扫了一眼时间,耸耸肩。
市长:橡皮子弹和催泪瓦斯。
(切至)特写镜头:克雷门茨,依然泪水盈眶。
克雷门次:没错,我应该保持新闻中立,如果它存在的话。
(切至)特写镜头:朱丽叶,泣不成声。
朱丽叶:请原谅,克雷门茨太太。
克雷门茨抓起朱丽叶的手,轻轻一握。
她点头微笑。
朱丽叶看起来很不自在。
泽菲雷利在两人之间,不知所措,却困惑而又感动。
齐射的催泪瓦斯罐、闪光手雷和声波炸弹从三人身后掠过,爆炸、燃烧、撞击,火花四射、响声雷鸣。
抗议者四下散开。
克雷门茨不以为意,安抚众人。
克雷门茨:只是烟火而己。
泽菲雷利和朱丽叶略带敬畏之意,跟克雷门茨待在原地不动。
防暴警察的密集队形翻过或绕过路障,涌上街道,他们挥舞棍棒,发射橡皮子弹,挡开铺路石和飞来的瓶子。
全场一片混乱。
克雷门茨视若无睹。
她指着朱丽叶对泽菲雷利说——克雷门茨:她是他们中最好的。
(然后,对两人说)别吵了。
去做爱吧。
泽菲雷利和朱丽叶尴尬地做了个鬼脸。
克雷门茨指了指不远处一辆斜撑着支架的格纹摩托车(和朱丽叶的头盔很配)。
泽菲雷利和朱丽叶扭头对视一眼。
朱服叶坦率地说道——朱丽叶:我还是处女。
泽菲雷利(迟疑):我也——只有克雷门茨太太例外吧。
稍顿。
克雷门茨耸耸肩,礼貌地说——克雷门茨:的确。
泽菲雷利和朱丽叶不约而同地跳上了摩托车。
他搂着她的腰。
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入/转动,踹了一脚,发动引擎。
一名学生抗议者推开一个装满体育器材的铁丝网筐。
路障露出一个缺口。
米奇-米奇和维特尔争先恐后地穿过,身后跟着十几个大喊大叫的同伴。
朱丽叶(和她的乘客)骑着摩托车,冲出路障,驶上大路。
克雷门茨独自站在骚乱的中心。
克雷门茨(旁白):3月15日。
插入镜头:一张桌子,一个咖啡杯,一只烟灰缸。
克雷门茨啪地翻开创作本——在这个过程中,一瞥之下,意外发现最后一页有一个上下颠倒的条目(用四色圆珠笔写的)。
她立刻翻到那一页,倒转创作本,研究起来。
克雷门茨(画外):在创作本的文后空白处,我发现了一个匆忙写就的段落。
外景,步梯公寓,夜晚一栋老旧的普通公寓楼的正立面。
摄影机变焦,镜头拉远,从待在灯光照亮的卧室窗口阅读/吸烟的克雷门茨身上,移到邻居的窗口(他们在做饭、熨衣服、吸尘,全副精神都在电视机和收音机上)。
克雷门茨(旁白):不知道泽菲雷利何时有机会写下这段话的。
是那天深夜,在我入睡的时候?
富含诗意(未必糟糕)。
内容如下——(切至)摩托车在宽阔、空旷得可怕的林荫大道上飞驰。
泽非雷利(旁白):穿孔阑尾的后记——一颗所向披靡的彗星,沿着既定的弧形轨道,飞向银河系外的宇宙时空。
我们的动机是什么?
分屏——慢动作:两人的画面(眼睛直视镜头)。
左侧:克雷门茨,身体裹在湿浴巾里,头发用发夹别住,罩着发网,戴着珍珠项链;右侧:朱丽叶,戴着胸罩,没穿上衣,脸上涂着冷霜,套着塑料浴帽。
她们凝视镜中的自己。
泽菲雷利(旁白):对于两段回忆的回忆。
你,杂货店洗发水的皂香,烟灰缸的焦油,烤焦的面包。
她,廉价汽油的味道,呼吸间的咖啡香(加了太多糖),可可脂一般的皮肤。
(她在哪里度夏?
)他们说,你最终难以忘怀的是气味。
大脑就是这样工作的。
(切至)摩托车,另一个角度。
泽菲雷利,搂紧朱丽叶,闭上眼睛。
烟雾和灰烬从他的细支雪茄烟上打着旋飘出来。
泽菲雷利(旁白):我从未读过我母亲的著作。
听说我父亲在上次战争中表现极为出色。
我眼中最好的父母。
内景,学生宿舍,夜晚一间有六张床的卧室。
熄着灯。
泽菲雷利和朱丽叶盘着腿,面对面坐在上铺的被单上。
头顶就是天花板。
他们窃窃私语,语速飞快,咯咯地笑着,相互抚摸,分享垃圾食品和可乐。
浴室门敞开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学生在里面梳理头发。
慢慢地,室内背景叠化为恒星、行星、宇宙、无垠的太空等。
一颗渺小的彗星在天际缓慢移动。
泽菲雷利(旁白):女生宿舍。
我是第一次登堂入室(除了在示威期间来搞过破坏)。
我说:“不要批评我的宣言。
”她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我对自己的生理变化感到害羞。
她睁大愚蠢的眼睛看着我尿尿。
亲吻千次之后,她还会记得我在她舌尖的味道吗?
(抱歉,克雷门茨太太,我知道你瞧不上粗鄙的语言。
)插入镜头:大特写——泽菲雷利随意写下的后记。
太过潦草,难以解读。
克雷门茨的旁白再次响起——克雷门茨(画外):由于笔迹潦草,附在页底的语句完全无法辨认。
内景,大学屋顶,夜晚码头上方广播塔旁边的小播音室。
朱丽叶、维特尔、米奇-米奇和另外两个戴着耳机的学生主持人坐在一起,簇拥着麦克风前的泽菲雷利(他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用红笔浓墨重彩校正过的粉红色小册子)。
熟悉的法国流行歌曲在背景中播放,泽菲雷利向收音机前的听众宣读——泽菲雷利:《宣言修订版》。
第四页,“星号1”。
(切至)从窗外观看泽菲雷利继续宣读(隔音玻璃阻断了他的声音)。
上方:从广播塔顶部传来电流的噼啪声和砰砰声。
电火花飘落。
插入镜头:提示灯闪烁,从“播音”转换为“停止”。
蒙太奇:各个收音机旁的听众,街垒边的学生,装甲运兵车旁的防暴警察,教授和他夹着发卷的妻子,泽菲雷利的双胞胎妹妹(盖着床单躲在卧室里),独自在厨房里的保罗。
他们转动旋钮,摆弄天线,拿着收音机轻拍、摇晃。
(注:在接下来的一系列镜头中,音轨完全由静电干扰、咝咝声、抖动的颤音和白噪声组成。
没有实时播放的声音。
)(切至)一个正上方的俯拍镜头,鸟瞰播音室。
侧面的窗户打开,泽菲雷利探出头,直视摄影机。
插入镜头:广播塔顶端。
一组科研型干电池(品牌:白色照明)用布基胶带和卡环固定在桁架的一侧,上方是位于桁架顶端的伸缩天线。
一根从电极松脱的叉线,随着电流跳动、摇晃、冒火花。
泽菲雷利缩回房间,拿出一把尖嘴钳。
他(无声地)说话——泽菲雷利:在这儿等着。
泽菲雷利当即飞速爬上广播塔,离开了画面。
朱丽叶、米奇-米奇和维特尔惊慌地冲出播音室,对着泽菲雷利急切地(无声地)叫嚷。
维特尔:住手!
你在干什么?
米奇-米奇:你疯了吗?
别干蠢事!
朱丽叶:赶快回来,泽菲雷利!
泽菲雷利兴致勃勃,无视朋友们的警告,爬到摇摇欲倒的广播塔顶端。
眼明手快地用钳子夹住导线的尖端,将其重新插入电极。
在此期间,广播塔轻微地弯曲、晃动。
(注:静音结束,取而代之的是“顶尖”的男高音和气势磅礴的管弦乐队伴奏。
依然没有实时的声音。
)朱丽叶、米奇-米奇和维特尔抬头仰望泽菲雷利,因为关切而绷紧心弦,不由自主地念叨这首流行歌曲的歌词。
泽菲雷利向他们挥手,还敬了一个礼,让他们放心,然后远眺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
他从胸前衣袋里抽出一支新鲜的细支雪茄烟,拿钳子夹着,凑到冒着火花的电极上,吸了一口。
他把钳子塞到腰带下面。
吸烟,微笑。
电池爆炸。
一根支撑电缆断开。
泽菲雷利在广播塔倒塌的时候抓住了电缆。
内景,出租车,夜晚雪铁龙轿车。
司机是一名女性,年过不惑,神情疲惫。
丈夫和妻子(泽菲雷利的父母)坐在后座的一侧,挽着胳膊,双手交握,面无表情。
他们穿着睡衣/睡袍,罩着外套,束着腰带。
克雷门茨解释道——克雷门茨(画外):他并不是一颗所向披靡的彗星,沿着既定的弧形轨道,飞向银河系外的宇宙时空。
相反,他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男孩。
他会淹死在这个星球上,淹死在这条深邃、肮脏、壮阔的河流中,这条河昼夜不息,奔流在古城的静脉和动脉中。
他的父母将在午夜接到一个电话,迅速而机械地穿衣,乘坐寂静无声的出租车,牵着手去辨认儿子冰冷的尸身。
出租车停了下来。
(红十字灯光在窗外闪烁。
)丈夫呆呆地从睡衣上装口袋里掏出硬币,数钱付车费。
他和妻子下车。
司机继续开车,没有搭载乘客。
克雷门茨(旁白):他的肖像(批量生产、压缩打包)将会像泡泡糖一样被卖给崇拜英雄的人——他们希望看到自己也能像他这样。
蒙太奇:一连串快速插入镜头。
首先:一张新闻报道配发的照片的底片,照片中的泽菲雷利正在下棋,他面带笑意,牙齿咬着细支雪茄烟,顽皮的眼睛对着镜头,神采奕奕。
这是抓拍,他正在把黑“后”移动七格,去吃对方的白“后”,因为是动态,照片略有些模糊。
画面中,在他周围,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
他们反应各异,惊叹、抱怨、做鬼脸或畏缩退避。
下一镜头:同一图片(现在是正片),用油性彩色铅笔勾勒出版式栏线,旁边是在此前I此后拍摄的一系列照片。
下一镜头:一份报纸的头版,印有同一张图片(半色调网点印刷),下方的图注是:“男孩,国际象棋高手/青年运动积极分子,去世。
”下一镜头:一群青少年的摆拍快照。
前排正中的那位,身穿的了恤衫上是丝网印刷的同一张图片。
最后:一则杂志广告也使用了这张图片(经过修图上色),来销售细支雪茄(品牌名称:托斯卡诺·泽菲雷利)。
外景,河堤,白天人行天桥一侧,驳船上的起重机叮叮当当、吱吱嘎嘎,从污黑的水中提起损毁的广播天线。
一群围观者在岸边观看。
他们上方是路标:冷漠码头。
插入镜头:一个棋盘。
竖立倚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上,周围环绕着蜡烛、鲜花、铺路石、手写的卡片、一张“顶尖”的唱片,还有前述报道的剪报(正是泽菲雷利那张照片),用一颗黑“后”当镇纸,压在剪报上。
新闻纸在微风中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克雷门茨(旁白):年轻人的自恋,令人动容。
镜头从临时搭建的神龛移开,露出朱丽叶(穿着泽菲雷利的透明雨衣)、维特尔(绷带吊着手臂)和米奇-米奇(穿着国家义务兵役制服,肩头背着行李袋)。
他们背对镜头,凝视着河水,午后的绵绵细雨飘落在灰蒙蒙的河面上。
克雷门茨(旁白):3月30日。
内景,步梯公寓,白天克雷门茨的卧室。
电视画面:防暴警察拆除废弃的路障;消防队员给浓烟滚滚的车辆灭火;送奶工用两个金属篮子运送鲜奶瓶。
(字幕闪烁:“罢工者让步!
”)克雷门茨(旁白):街道对面,有一个醒目的比喻。
克雷门茨(穿着玫瑰睡衣)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便携式打字机架在膝头。
她戴着防毒面具。
窗外传来下面操场上孩子们隐约的吵嚷声。
克雷门茨(旁白):铃声响起,学生们蹦蹦跳跳地回去(回到唯命是从的教室);秋千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摇晃,吱嘎作响。
内景,作家办公室(克雷门茨),白天克雷门茨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吃着烤焦的吐司。
敲门声响了一下,然后门吱呀一声打幵了,霍维策朝里面看来。
克雷门茨指了指桌上的稿件。
霍维策进来坐下。
他看稿,她用餐。
故事3插入镜头:“美食美味”栏目里老饕记事的校样。
线描画勾勒出一个餐盘,一侧摆着一支钢笔,另一侧是铅笔和橡皮,下方餐垫是带有边栏的横格稿纸。
字幕:厨房账目,《警察局长的私人餐厅》;作者:罗巴克·赖特内景,电视演播室,白天脱口秀的布景,三把旋转扶手椅加放在基座上的烟灰缸。
主持人(白人):40岁,米色格纹三件套,长发侧分。
嘉宾(黑人):50岁,开领/丝巾,鲜橙色猎装。
他是罗巴克·赖特。
美国南方哥特式(慵懒而又文艺的)腔调,拖着长声慢吞吞地说话。
两个人都抽烟。
电视主持人:有人跟我说,你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是真的吗?
罗巴克·赖特:假的。
我有印刷机式的记忆力。
我可以翔实准确地记忆书面文字——但在其他领域,我的记忆力显然是印象派风格。
密友们都知道,我一向健忘。
电视主持人:然而你记得你写过的每一个字,小说、随笔、诗歌、戏剧……罗巴克·赖特(苦乐参半):——石沉大海的表白卡。
不幸的是,我干过这事。
电视主持人:可以当场测试吗?
罗巴克·赖特(腼腆/郑重):倘有必要,不妨一试。
(看向观众)也考验一下观众(看向侧方)以及双子座牙粉可敬的代言人的耐性。
台下:一名演员站在赞助商的展示台前,展示台上堆满了罐装美白牙粉。
他略有些意外,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主持人接着说——电视主持人: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讲的是一名厨师,他把绑匪给毒死了。
罗巴克·赖特(立即背诵原文):“餐桌上的学生会梦到各种味道吗?
”这是该刊记者在邂逅内斯卡菲耶中尉之前,准备的一系列问题中的第一个。
内斯卡菲耶中尉是警方地区总部的高级厨师,总部位于一个名为“指甲剪”的狭长的河间半岛之上。
在那个风波迭起的夜晚,这些问题还未得到回答。
(稍顿)还要继续吗?
电视主持人(震撼):请继续。
内景,一楼走廊,晚上一幢宏伟的17世纪建筑,一条办公室风格的长走廊。
顶灯光线昏暗。
地面铺着破旧的灰色漆布。
涂着厚重墙漆的墙壁肮脏、剥落、开裂、泛黄。
摄影机引着罗巴克·赖特(比上一个镜头年轻15岁,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穿过大厅,鞋子发出嗒嗒声,他迷路了,正在左右张望。
罗巴克·赖特(旁白):我来得不够早。
这座大厦倒数第二层的套房被潦草地标注在菜单背面的楼层平面图上——插入镜头:俯拍,罗巴克·赖特的手指间紧紧地夹着一张纸片。
这是一份九道菜晚餐的菜单,(背面)附着一张示意图,是这栋迷宫般的建筑。
(切至)罗巴克·赖特,同一条走廊。
摄影机现在是跟着他。
罗巴克·赖特(旁白):——简直不可能找到。
至少对这位记者来说不可能。
罗巴克·赖特转错弯,折回来,然后又掉头,比照楼层图反复核对房号。
罗巴克·赖特(旁白):内斯卡菲耶被视为警方美食烹饪方式的典范,他的声名正是立足于此(其狂热追捧者包括厨师、警察、议员——更不用说暗桩和线人)。
蒙太奇:罗巴克·赖特在各部门办公室的门口探头探脑。
首先,实时犯罪处理中心(成排的电话、无线电话务员、城市地图上附有紧急报警和预警信号)。
罗巴克·赖特(旁白—):“警察烹饪”起源于监室野餐和囚车零食,现己发展定型为一种高营养的精细饮食,并且,如果操作得当的话,还会有惊人的美味。
下一镜头:训练馆。
学员们穿着警局发放的运动紧身连衣裤进行健身训练(拳击、攀绳、投掷)。
罗巴克·赖特(旁白):基本原理——携带方便,富含蛋白质,便于非惯用手进食(另一只手用于操作枪支和处理文书)。
下一镜头:射击训练的标靶(子弹呼啸)。
罗巴克·赖特(旁白):大多数菜肴预先已经切成小块。
没有酥脆的东西。
进食时悄无声息。
下一镜头:化装/卸装室(假发、假胡须、教堂法衣)。
罗巴克·赖特(旁白):酱汁脱水,研磨成粉末,以免溢出之后污染犯罪现场。
最后,一个貌似无人看管的登记室。
罗巴克·赖特停顿了一下,一时有些出神。
他漫步走了进去。
站在一间上锁的拘留室门口(标牌“1号鸡舍”)。
罗巴克·赖特(旁白):食客会被附赠袖珍餐叉,上面通常刻有神秘的座右铭和各分局独有的下流话。
一个此前未曾见过的瘦小结实、戴眼镜的会计师躺在拘留室的床铺上。
床铺窸窣作响。
罗巴克自赖特一惊,后退一步。
这位会计师抬起头来,眼神慌乱。
他轻声说道——会计师:你打算怎么杀我?
罗巴克·赖特(犹疑):我认为这起案件对嫌疑人身份判断有误。
会计师显然并不相信。
罗巴克·赖特指着标牌,温和地问道——罗巴克·赖特:你在鸡舍待了很久了?
画外:戏剧性的咳嗽清嗓的声音。
罗巴克·赖特现在才注意到,房间四周有一队以前未曾露面的看守(抽烟、吃零食、读书、剔牙,全部配备有桶形弹匣冲锋枪),他们平静地监视着他。
罗巴克·赖特犹豫了一下,表示歉意。
罗巴克·赖特:请原谅。
会计师迷惑不解地目送罗巴克·赖特溜走。
镜头下拉,落在会计师床铺下面的木制护壁板上。
插入镜头:乱糟糟的刻痕。
隐约辨认出字迹:“罗巴克·赖特到此一游。
”(切至)高楼层一条狭窄的走廊。
走廊远端,微型电梯门打开。
罗巴克·赖特出现,向摄影机走来。
罗巴克-赖特(旁白):内斯卡菲耶,早在外省消防局当学徒期间,就志存高远,在这个行业中,最高的职位莫过于市警察局长私人餐厅的厨师长。
镜头摇向一道对开门,门上是低调的铭牌“私人”。
内景,餐厅,夜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罗巴克·赖特向里张望。
乡村风格的深色木饰房间。
宽条木地板。
粗梁柱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
沉重、华丽的雕花椅子和餐具柜。
蕾丝窗帘。
深红色地毯。
一张精心布置的餐桌,桌旁坐着一位壮实但优雅的80岁老妇人和两位55岁的男士。
其中一个看着比实际年龄显老,弓腰驼背,满脸皱纹,面色苍白,形谷枯槁。
另一个看着显年轻,身材矮小,肩膀宽阔,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套装,翻领上绗了一道红线。
他就是局长。
房间另一边,在一个制服上系着围裙的年轻警察身边,一位厨师(韩法混血,戴着玳瑁眼镜,留着尖刘海儿发型,50岁)在厨房门口徘徊。
所有人都盯着摄影机/罗巴克·赖特。
局长瞟了一眼壁炉架上的座钟(时间:九点过两分)。
他示意餐桌旁唯一一把空着的座椅。
罗巴克·赖特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来,温和地说道——罗巴克·赖特:请原谅我来迟了。
局长(蓦地热情起来):没关系。
赖特先生,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母亲,路易斯·惠拉维拉特。
你可以叫她妈妈。
我们都这么叫。
罗巴克·赖特向老妇人鞠躬致意。
她微笑,散发出母性的慈祥。
局长示意另一位坐着的男人。
局长:这是我的老朋友,“花椰菜”。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生,然而看起来像个小姑娘,长卷发,牙齿整齐。
现在他看起来像具尸体。
局长的儿时好友自嘲地轻声一笑,他的假牙咔嗒作响。
罗巴克·赖特再次鞠躬。
警察局长指着房间的另一边。
局长:在角落里的是莫泊桑巡警。
由他来上菜。
(向侧方招呼一声)鸡尾酒。
巡警/侍者步伐轻快地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小巧的铝制保温瓶。
他把保温瓶送到餐桌上,此时一个男孩(法国北非混血,10岁)从侧门进来,他穿着蓝色实验服,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文件资料。
他是吉吉。
一个警校学员/保姆跟在他身后。
警察局长有点狐疑,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开口询问——局长:这是我儿子吉吉,穿的是取证实验室的工作服。
你这是拿的什么?
是从我的私人资料里拿的吧。
吉吉:未破的案子。
局长:跟赖特先生打个招呼。
吉吉:你好,赖特先生。
罗巴克·赖特:你好,吉吉。
吉吉端稳盒子,停下来握手。
罗巴克·赖特在旁白中解释——罗巴克·赖特(旁白):全名“伊萨多·沙里夫·德拉维拉特”。
闪回:警察局长和年纪更小一些的吉吉一起走过码头,旁边停泊着一艘远洋客轮。
装卸工人吊起板条箱。
薄雾飘过木板。
罗巴克·赖特(旁白):局长和他的独子,在丧妻和失母之后,离开了男孩生长于斯的殖民地,因为在那里他们无法摆脱心中的痛苦。
当时吉吉6岁。
小吉吉乘坐飞驰的警车,把头探出车窗。
警笛鸣响。
开车的是警察局长。
罗巴克·赖特(旁白):他的教室是警察局和巡逻车。
小吉吉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大块头暴徒涂满墨水的粗手指按在空白的逮捕表格上。
警察局长(从旁观察)看起来很开心。
罗巴克·赖特(旁白):他接受的教育来自法医,内容是传统执法手段。
一个谦恭的店主描述嫌疑人相貌,小吉吉画完素描,翻过来给店主看:眼神狂野,牙齿凹凸不齐的疯子。
店主点点头。
警察局长(从旁观察)看起来又很开心。
罗巴克·赖特(旁白):他最初的画作是根据目击者证词完成的人脸肖像。
分屏——左侧:小吉吉在电报机上敲电码;右侧:局长倾听并记录。
罗巴克·赖特(旁白):他最初的讲话方式是摩尔斯电码。
(注:伴随着嗒嗒的电码声,字幕划过屏幕底端:“……爸爸”)小吉吉和警察局长站在实时犯罪标识挂图前,研究警报和预警。
罗巴克·赖特(旁白):我想,这一点显而易见。
吉吉和警察局长手牵着手。
罗巴克·赖特(旁白):他本人从小就被当成局长的接班人来培养。
(切至)吉吉在罗巴克·赖特身边徘徊,他直言不讳。
吉吉:我在杂志上读过你的文章。
罗巴克·赖特(犹疑):你满意吗?
吉吉(宽宏大量):当然满意。
吉吉和他的保镖从一道暗门出去,踏上狭窄的螺旋形楼梯。
厨师现在站在局长胳膊肘旁边。
局长:我相信你对这位天才很了解,至少是有所耳闻,(语气骄傲甚至虚荣)内斯卡菲耶中尉。
罗巴克·赖特(恭敬地):当然。
四个人都抬眼望向这位厨师。
厨师敬了个礼,他站在原地,轻松、镇定且自信。
局长点头表示“开始”。
厨师走开。
食客们拧开保温瓶,倒出一杯混浊的淡紫色液体。
他们啜饮鸡尾酒。
罗巴克·赖特,己经入了迷,在旁白中解释道——罗巴克·赖特(旁白):饮品是一种略带紫色、浓度仿佛牛奶一般的开胃酒,香气沁人,显然有益身体健康,略微上头(冰过之后稍稍凝固,就像露营地和教室里那种迷你版真空烧瓶搞出来的东西),仿佛有魔力——然而在随后的六十秒中,此种魔力荡然无存。
三条重叠的戏剧时间线上,发生了以下事件——插入镜头: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启动秒表。
(注:下一序列的每一段各自描绘一个不同的场景,但几乎同时发生,时间跨度为一分钟,均由同一个声音启动:秒表开始倒计时。
响亮的滴答声贯穿始终,声音被放大,回响在场景中。
)蒙太奇:1.在厨房里,厨师点燃熊熊炉火,然后开始干活:切菜、搅拌、煮菜、炖菜、翻炒、造型、加盐、调味等等。
罗巴克·赖特(旁白):一、内斯卡菲耶先生开始了他的神秘仪式。
(厨房门后发生的事情,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描述。
我乐意享受艺术家才华的成果,却不打算揭开凿子或松节油的秘密。
2.在儿童房(一个摆着书籍、饰以涂料的阁楼游戏室,箱子里堆满服装,还有模仿警用马匹的摇马等玩具):吉吉和学员义保姆坐在小椅子上,翻看小桌子上摞着的一叠叠借来的文件。
罗巴克·赖特(旁白):二、阁楼上临时儿童房的天窗被撬开了。
摄影机仰拍拱形玻璃天花板。
一块玻璃在镜头中一点点向侧方挪动,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握着一把中口径自动手枪(枪口装有消音器)伸入房间。
枪管下探,对准地面。
摄影机俯拍。
学员/保姆站起身,走出镜头。
他拿着烟灰缸回来,点烟。
他吸了一口——然后,突然,他和吉吉都抬头看向天花板/天窗。
摄影机猝然仰拍。
枪声响起(消音器“噗”的一声)。
镜头外:重击,闷响,砰的一声。
摄影机俯拍。
学员/保姆现在已经死在他的小椅子上,头顶中枪,鲜血飞溅到证词上。
吉吉不见了。
一根绳子从上方落入画面。
司机(一个前重量级拳击手,鼻梁被打得变形,耳朵像花椰菜,额头伤疤缝过针)顺着绳子滑下来,落到地上。
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穿着灰色双排扣黑腰带长外套、灰色马裤、平底鞋,像匪徒一样用白色的手帕遮住脸。
肩头扛着一圈细绳。
他冲出镜头。
镜头之外:一阵骚动。
司机带着吉吉重新入镜,吉吉被拥得像只鸡,还被蒙住眼,堵住嘴。
他夹住男孩的腰,深吸一口气,弯下膝盖,然后把男孩像马戏团杂技演员一样,从天窗直直地扔到了楼外面。
然后司机抓起绳子的一端,绑在他胸前系着的金属环上。
他等待着。
3.在餐厅里:餐具柜上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闪烁。
巡警/侍者微微皱眉。
他打开橱柜的门,拿出一部电话,放到光亮的橡木餐桌上,把接头插入一个插孔。
罗巴克·赖特(旁白):三、莫泊桑巡警回应一个罕见的灯光提示信号,把电话交给他的上司。
警察局长拿起听筒,示意他的母亲去分机接听。
局长:去吧。
局长和他的母亲听着电话,面无表情。
她做记录。
罗巴克·赖特和“花椰菜”焦虑地对视一眼。
插入镜头:妈妈的记录(英文字幕)——如你所知,我们绑架了你儿子并潜逃到了一个你永远不会发现的安全地点。
释放(或处决)“算盘”,那个小男孩就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你身边。
日出前不照做,你儿子就会死于非命。
局长困惑地挂断电话。
他猛地站起来,冲出房间。
(切至)一个手绘的动画镜头生动地描绘出地区总部大楼的屋顶。
月光明亮。
一个矮壮的绑匪站在开着的天窗旁边。
一个瘦小的绑匪站在一个黑色大柳条筐里。
罗巴克·赖特(旁白):在随后一周刊发的连环漫画中,这次逃亡(以及最终的飞车追逐)被描绘得栩栩如生(或许,有点放飞想象力了)。
男孩(吉吉)一个跟头从天窗飞了出去。
矮壮的绑匪抓住他的胳膊,连忙把他塞进柳条筐里,然后自己也爬了进去。
瘦小的绑匪拉动气门驱动链,点燃了丙烷燃烧器。
柳条筐(现在以缓慢的变焦镜头呈现出来)被连接在一个漆黑的、不起眼的热气球上,随之升空——筐里还载着司机,气球上升时,他轻轻摇晃,然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外景,狭窄的街道,白天清晨,一场小雪落在一家廉租公寓酒店的门阶上。
字幕:三天前门开了,会计师探出头来,提心吊胆地前后打量人行道。
他戴着帽子,穿着大衣,把一个黄色手提箱紧紧抱在胸前。
他快步横越无人的街道,又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沿着小巷走向一辆停着的40年代后期的雪铁龙轿车(脚踏板、钢丝轮圈)。
他上车,把手提箱塞到身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里。
发动机震颤,发出咳嗽一般的声音——但是没有启动。
后座上,一名警察直起身,枪口戳到会计师的后脑勺上。
会计师看了看后视镜,慢慢把手举到空中。
车辆四周:十几名警察从各处藏身之地(垃圾桶、窗台、雨水桶、马车、煤槽)冒了出来。
一辆囚车鸣笛倒车进入画面。
会计师被揪出雪铁龙,戴上手铐,塞进囚车。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罗巴克·赖特(旁白):尽管臭名昭著的无聊城帮派战争“冬季犯罪浪潮”消灭了数量可观的暴徒和流氓,但耻辱的是,它也夺走了不少无辜市民的生命。
由于居心叵测的会计师“算盘”阿尔贝(他的手提箱里装着本市三大帮派工资存根)突然被抓获,守法市民重新燃起希望,希望可以从速解决危机。
然而,这一转折在地下罪恶世界引发了强烈震动。
突然,机关枪开火,子弹穿透了囚车、雪铁龙、雨水桶、马车、煤槽、周围建筑物的大部分窗户以及聚集在一起的警察的身体。
幸存的警察还击。
(切至)脱口秀节目。
罗巴克,赖特悄声对主持人说——罗巴克·赖特:就我自己而言,我没认出“算盘”;但是,事实上,我知道鸡舍。
(顺便说一句,文章里并没有透露这一点。
)如果我提及霍维策先生,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电视主持人:当然。
(对观众说)小阿瑟·霍维策,《法兰西特派》的创始人和编辑。
罗巴克·赖特:那是我在无聊城度过的第一个星期,我走了霉运,在扑街区边缘的一家餐馆被抓了起来(一起被捕的还有几个新结识的同伴)。
电视主持人:罪名是什么?
罗巴克·赖特:爱。
你看,人们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在乎你的愤怒、仇恨和骄傲——但爱就不一样了,你会发现自己置身险境。
这一次在鸡舍拘留室里足足关了六天。
没人费心来救我,也没人费心来责骂我,唯一一个留在我印刷机般记忆中的本地号码是——插入镜头:一张便笺,抬头是《法兰西特派》。
上面写着(配音是霍维策本人的旁白)——亲爱的赖特先生,很遗憾,您投来的两篇文章我们均无法刊用,但我希望您将来继续惠赐稿件——或者,倘若您大驾光临无聊城,请给我打电话。
看起来您对写作颇有心得。
署名“A.H.Jr.”。
首字母下面是手写的杂志社电话。
罗巴克·赖特(旁白):印刷区9-2211。
(切至)拘留室。
罗巴克·赖特(30岁)被关在里面: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形容憔悴。
罗巴克·赖特(旁白):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我知道如何联系他,只是因为我想找一份工作。
电话穿过送饭窗口被推进来。
罗巴克·赖特拿起听筒拨号。
(切至)时钟。
字幕:三十分钟后镜头俯拍,露出铁栏杆另一侧的霍维策本人,他坐在折叠椅上,喝着咖啡。
罗巴克·赖特在他的囚室里,手指颤抖着用铅笔垫着硬纸夹填写表格。
他写完最后一句话,把硬纸夹从送饭窗口推出去。
霍维策拿起来,研究了一下表格。
霍维策:我们来看看。
(咕哝)高中报纸、诗歌俱乐部、戏剧社……(口齿清楚)写了校歌,作词谱曲。
(咕哝)初级调研员,初级记者,助理编辑。
(口齿清楚)火灾和谋杀,我一入行写的就是这个。
当然,我父亲是报社的老板。
(咕哝)些许运动,些许罪案,些许政治……(口齿清楚)两次入围“最佳文章”。
(咕哝)南方腹地、中西部、东海岸……(口齿清楚)国土辽阔。
二十年不曾踏足了。
一名看守拿着几份文件过来,递给霍维策。
他小心翼翼,试探着打断霍维策的自言自语。
看守:霍维策先生——霍维策竖起一根手指,厉声回应——霍维策:现在不行。
我正在进行求职面试。
看守一僵,然后消失了。
霍维策继续翻动纸页。
霍维策:你的样稿写得不错,我在出租车上重新读了一遍,你写过书评吗?
罗巴克·赖特(犹豫):从没写过。
霍维策:你还得在这里待几个小时才能走完程序离开。
看看这个——霍维策举起一本薄薄的精装小说,书名是《往下看!
》。
书衣插图是冒着泡的高杯彩色鸡尾酒(气泡、调酒棒、酒杯边缘的口红印)。
封面上还有一处印记,写着“样书”。
霍维策把书从送饭窗口推进去。
霍维策:一给我写三百字。
我会付你五百法郎,扣除我垫付的二百五十法郎保释金(但我会把这一半预支给你当生活费)。
明天早上交我初稿,不管你怎么写,赖特先生,尽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有意这么写的。
(切至)特写镜头:罗巴克·赖特。
他热泪盈眶。
罗巴克·赖特:谢谢。
(切至)特写镜头:霍维策。
他温柔地说——霍维策:别哭。
(切至)脱口秀。
罗巴克·赖特实事求是地说道——罗巴克·赖特:在随后三十年里,他是我的雇主(也是我的朋友)。
(又开始背诵自己的文章)它后来被称为“弹雨之夜”。
(我这是在复述。
)蒙太奇:一连串的审讯——在仓库里拳打脚踢;把头摁进冰水桶里;把人脸朝下按在吧台上,从这头推到那头,一路撞击玻璃杯、酒瓶和调酒器;一个暴徒脚踝倒挂在肉钩上,晃来晃去;一个大块头暴徒,一只眼睛肿到睁不开,呆呆地盯着一块摆动的怀表;两名警察和一名嫌疑犯站在停机坪上,一个软塌塌的家伙被人从低空飞行的警用飞机上抛了下来,他的身体弹了一下,滚了几圈,最后停了下来,显然多处骨折。
罗巴克·赖特(旁白):局长和他的精英专家与分析师团队为何能如此迅速地锁定绑匪老巢所在——我不知道。
我想,其中有什么交易吧。
嫌疑人戴着手铐,看上去胆战心惊。
两个警察面无表情。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拉幵要做记录的架势,说道——警察:我再问一遍。
外景,公寓旅馆,晚上破旧公寓楼顶层,一扇窗户亮着灯。
罗巴克·赖特(旁白):但他们的确成功了。
六层楼的公寓。
正立面剥蚀严重。
在入口通道里,一只骨瘦如柴的猫正在舔舐一个空碟子。
煤气灯照亮了楼前的鹅卵石小广场,广场四周环绕着摇摇欲坠的廉价公寓建筑。
坑洼不平的狭窄石阶从街角向上延伸,环绕着小巷和通道。
人行天桥在广场一侧,铁路桥在另一侧。
小商店(己打烊)排列在人行道两旁。
地铁站:茅舍区。
绕过拐角,埋伏着警察、巡逻车和囚车,严阵以待。
围拢过来的当地人(屠夫、鱼贩、烟草商、鱼龙混杂的邻居)在警察封锁线后面推推搡搡。
隐约可以听到,整个街区都回响着音乐厅传出的声音。
此外唯余寂静。
一家锁匠铺子充当临时指挥中心。
长长的工作台上摊开着楼层平面图和建筑立视图,年深月久,纸面泛黄,布满褐色斑点。
警用频段的无线电嗡嗡作响,有人在压低声音发布行动指令。
警察局长在妈妈、“花椰菜”和罗巴克·赖特的陪同下,举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从店面窗户一角观察外面的情况。
摄影机摇摄仰拍旧楼顶层亮着灯的窗户。
罗巴克·赖特(旁白):他们是谁?
据后来披露——内景,三室公寓,夜晚一套宽敞的公寓,里面有小房间、凹室/壁柜,还有若干条走廊,连接着各栋相邻建筑的顶层。
罗巴克·赖特(旁白):一群受雇的匪徒和枪手被无聊城的黑帮老大和黑社会中间人关系网送来此地。
在起居室里,司机调音,然后弹拨吉他。
餐厅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牛仔帽、西装领带、墨镜)给一位令人畏避的老妇人发牌。
厨房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偷正在摆弄拆得七零八散的收音机。
走廊里:三个高矮胖瘦不等的流氓在发呆。
浴室里:四个歌舞女郎在洗澡、染趾甲、注射吗啡。
上锁的卧室门前:一双鞋(深红色、系带、吉吉双脚的尺寸)。
罗巴克·赖特(旁白):此外,一个足智多谋的小囚犯决心自己逃走,减少纳税人的支出。
插入镜头:昏暗的、近乎漆黑的环境中,吉吉被捆绑的双手。
他的手指捏着半生丁的硬币,在锈蚀的管道上敲出节奏。
内景/外景,洗衣房,夜晚分屏——右侧:吉吉坐在椅子上,被五花大绑,关在一个黑暗的橱柜里。
左侧:一个吸毒的歌舞女郎,裹着毛巾,皱眉倾听,她朝锁着的门凑过去。
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歌舞女郎:那是什么声音?
吉吉停止敲击。
稍顿。
吉吉:散热器管道里的气泡,受压形成的。
歌舞女郎:听起来像摩尔斯电码。
吉吉(含糊地):也许吧,顺便说一句,我叫吉吉。
你叫什么名字?
歌舞女郎:我不会告诉你的。
这是重罪。
吉吉(挑衅):你不是罪犯,你只是个没脑子的舞女。
歌舞女郎:哈。
吉吉:哈,说的就是你。
稍顿。
吉吉换了个话题。
吉吉:你饿了吗?
我能听到你的肚子在咕咕叫。
稍顿,吉吉再做尝试。
吉吉:给我唱首摇篮曲吧。
我好害怕。
歌舞女郎:不行。
稍顿。
歌舞女郎唱起摇篮曲。
她叹了口气。
歌舞女郎:你睡着了吗?
吉吉(轻声):是的。
插入镜头:局长的手。
他的指尖轻触一个迷你浮雕吊坠,里面嵌着一张小吉吉的照片。
罗巴克·赖特(旁白):警察局长对吉吉称得上膜拜。
局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焦躁不安,冥思苦想。
罗巴克·赖特(旁白):然而,他的头脑(那个忙于侦破和调查犯罪行为的特殊机器)从晚餐那时起就一直在呼呼运转,处于一种可怕的热量消耗状态。
警察局长最后无奈地屈服了,停下来低声说——局长:妈妈?
我饿了。
妈妈(显然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立即向画外的侍者示意,拿出一个折叠小餐叉,打开。
局长和“花椰菜”也照做。
巡警/侍者迅速展开格纹桌布,将前窗下的工作台盖好。
摄影机移动,进入后面的房间(原本是座铸和车床加工车间),这里己经改造成临时厨房。
酥皮糕点摆在应急蜡烛上保温。
一盘剥了壳的牡蛎冰在干冰上。
小锅沿着散热器管道排开,还在沸腾。
预制的肉类和家禽装在网兜和篮子里,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便携式烤箱和煤气灯调到最小火,火光闪烁跳动。
内斯卡菲耶以机器人一般完美续航的速度把碗中的蛋液打出泡沫。
罗巴克·赖特(旁白):内斯卡菲耶,六年来第一次回到这个领域,已做好准备,要让人眼花缭乱。
巡警/侍者探身进房间,点了点头。
罗巴克·赖特(旁白):变化瞬间发生。
外景,锁匠铺,夜晚警察和围观众人满怀敬意,安静地等在外面。
局长、妈妈、“花椰菜”和罗巴克·赖特坐在窗前,身影映在闭合的百叶窗上,他们看着内斯卡菲耶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警察局长站起身,深吸气,香味飘进他的鼻子里。
罗巴克·赖特(旁白):就在这位大厨拿手美食的微弱香味丝丝缕缕飘进局长的鼻孔时,他开始构想并制定一个多管齐下的作战计划。
蒙太奇:分屏——右侧:坐在锁匠铺工作台旁边的局长,一边兴奋地和“花椰菜”说话,一边不停地吃东西,只用左手;左侧:一个小小的煮鸡蛋,分开后露出一层层搅打过的蛋黄慕斯。
罗巴克·赖特(旁白):首先,我们来看看本地的魔鬼蛋,盛在蛋壳里上菜。
局长:派一支突击队,把守南部和西部的所有出口。
右侧:局长坐在锁匠铺的工作台旁边,一边兴奋地和妈妈说话,一边不停地吃东西,只用左手;左侧:一碟野味配水果。
罗巴克·赖特(旁白):接下来,李子炖腰子,李子是从市长的屋顶花园摘来的。
局长:派一支突击队,封锁东部和北部的所有出口。
右侧:局长(使用箭头和X图标)在建筑楼层平面图上标示他的计划/策略;左侧:小点心,形状和包装像糖果碗。
罗巴克·赖特(旁白):下一道菜,用糕点包装纸包上切碎的羊肉。
局长(旁白):钻洞(周长:75毫米),打穿三栋相邻建筑的隔墙。
右侧:穿着狙击服的少男少女高踞烟囱顶部;左侧:另一个保温瓶。
罗巴克·赖特(旁白):无聊的牡蛎汤。
局长(旁白):屋顶上,来自当地狩猎俱乐部的业余狙击手。
右侧:四个穿着皮短裤、全副武装的登山爱好者,排出队形,沿着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向上攀爬;左侧,一只烤禽,去骨,三分熟,切碎后配上土豆,盛在纸杯里端上来。
罗巴克·赖特(旁白):鸽肉碎。
这只漂亮的鸽子是从城市公园抓来的。
局长(旁白):电梯井,来自当地登山者协会的业余登山爱好者。
右侧:灯啪地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摔跤手(穿着条纹汗衫)从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左侧:是一个尼古丁烤布蕾,顶上有一个白色的斑点。
罗巴克·赖特(旁白):最后,加了四倍奶油的烟草布丁。
警察局长(旁白):把耶罗波安也叫起来。
我希望他把身体活动开。
以备万一。
(切至)脱口秀节目。
主持人温柔地插话——电视主持人:能打断一下吗?
我有个问题。
罗巴克·赖特:请问吧。
只不过得允许我在这一页上折个角。
从精神上。
电视主持人:抱歉。
请您原谅。
罗巴克·赖特:天哪,没关系,有什么可抱歉的。
我准备好回答问题了。
电视主持人:您写过美国黑人、法国知识分子、南方浪漫故事;圣经、神话、民间传说;真实的罪案、虚构的罪案;鬼故事、流浪探险故事、成长小说——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写美食。
为什么?
罗巴克·赖特僵了一下,双臂紧紧地交抱在胸前。
稍顿。
他伸出五根手指,依次数过去。
罗巴克·赖特:谁人?
何事?
何地?
何时?
怎样?
这些是有效问题——当我还是菜鸟记者的时候就学到过,在任何情况下,如果你有能力抵制这种冲动,那就不要问别人为什么。
这会让他们精神紧张。
(指他自己的姿势)看看我。
电视主持人(迟疑):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想请你——罗巴克·赖特:折磨。
电视主持人:——如果您允许的话。
罗巴克·赖特:(自省是一种恶习,最好私下进行,或者压根不进行。
)好吧,由于懒得争执,我会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
罗巴克·赖特放下双臂。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换个角度,发自肺腑地说道——罗巴克·赖特:当一个外国人,孑然一身,走在客居的城市的街道上(最好月明如水),他会深刻感知一种特别的、悲伤的美。
(就我而言,此地是法国的无聊城)我时常想和他人分享这一天中盛大的发现,却无人倾听。
但是,在大街或林荫道的某个地方,总会有一张桌子。
是为我准备的。
一名厨师,一位侍者,一个瓶子,一只杯子,一灶炉火。
我选择了这种人生。
这是一场孤独的盛宴,是我最大的抚慰和屏障(就像志同道合的同伴)。
一滴眼泪(也许)从罗巴克·赖特的脸颊上滑落。
电视主持人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罗巴克·赖特笑了(几乎是无声的),他接过手帕,同时翻了个白眼。
电视主持人:还记得您把书签放在哪儿了吗?
罗巴克·赖特:当然。
“与此同时”。
(重回故事)与此同时,街对面——(切至)收音机组装了大半,噼啪作响,开始工作。
广播中,一个声音低声传达指示——警用频段:注意,嫌疑人老巢在顶层,广场远端,警察己经在周边和四围屋顶就位,保持高度警惕,谨慎靠近。
重复……瘦骨嶙峋的小偷慌忙奔出厨房,扑向前窗,把窗帘拉开一道缝。
团伙其他成员也本能地围拢到他身边向外张望。
(切至)团伙的视角:下方广场空无一人。
寂然无声。
一个烟头从转角后面弹出,划过空气,落在鹅卵石上,火花一闪。
司机眯眼瞅着。
(切至)警察局长监控着无线电。
突然,他的直觉灵光一闪。
他从锁匠铺百叶窗望出去。
从顶楼的公寓里传出:首先是一声爆炸,随即是密集的枪声。
(切至)老巢内。
这间公寓己经被飞速改造成了一个堡垒/军械库。
手枪、步枪、带三脚架的机枪,外加一个军用榴弹发射器。
每个人(司机、牛仔帽、老处女、歌舞女郎、暴徒、小偷)都在冲着下面广场狂轰滥炸。
所有窗户都四分五裂。
砖头和灰泥横飞。
车辆被炸成碎片。
少年狙击手从屋顶还击。
警察俯身寻找掩体。
鲜血、烟雾、倒下的尸体、尖叫声……在锁匠铺的地板上,局长(和他的母亲、他最好的朋友以及我们的记者)满头满身都是碎残片,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无线电麦克风重复——局长:别开枪!
别开枪!
别开枪!
(切至)外面枪林弹雨,砰砰作响,公寓楼夹层里,一位瘦小的老人家在仔细倾听散热器下水管的动静。
他戴上听诊器,听诊头紧贴着暗淡无光的黄铜管壁,他开始记录。
罗巴克·赖特(旁白):在小规模冲突暂告平息时,一位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老门房一瘸一拐地穿过街道,送来一条神秘的信息。
插入镜头:一张坐标纸,上面涂着点和划,破译过来是:“送厨师过来”。
内景,锁匠铺,夜晚柜台上方:最后一个灯泡也爆了(枪击)。
寂静无声。
字幕:一小时后(切至)弹痕累累、遍地狼藉的广场。
警察局长高举双手,小心翼翼地走入视野。
他拿着一个扩音器。
他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局长:我要和顶楼绑匪团伙的头目对话。
没有回应。
局长继续——局长:你们老巢里有能用的厨房吗?
没有回应。
局长继续——局长:我儿子需要吃点东西。
我们会派辖区厨师带着补给品过去。
他会准备晚餐,足够你和你的同伙吃。
(我们已经吃过了。
)(切至)绑匪们立刻低声议论起来(“当然不行!
”“开什么玩笑?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傻?
”诸如此类),直到司机猛然醒过神来。
他轻轻靠到窗前,喊道——司机:是打下手的——还是内斯卡菲耶本人?
局长给了个信号。
内斯卡菲耶出现。
向看不见的绑匪敬礼。
他和警察局长暗中交换了一个冷酷蔑视(和恐惧)的眼神。
内景,旁门楼梯,夜晚暗影中,内斯卡菲耶沿着螺旋形楼梯平静地往上走。
他抱着一摞盒子箱子(肉、水果、面包、黄油等),最顶端是一碗萝卜——似乎在黑暗中也闪着光泽。
内景,厨房,夜晚绑匪团伙坐在椅子和凳子上,围着一张早餐桌,桌上摆着九份一模一样的晚餐,盛在监狱式的分隔餐盘里:可口的冬季馅饼、土豆泥、新鲜的绿色蔬菜、萝卜。
餐具柜上还有另外两个餐盘。
内斯卡菲耶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围裙溅上了污渍。
后景:炉子、烤箱和水槽也像战场,散放着汤锅、煎锅、刀、匙等。
隔壁房间:小偷透过机关枪的瞄准镜观察街道。
内斯卡菲耶(谦虚地解释):乌鸫派。
内斯卡菲耶后退半步。
司机举起手指:等等。
他迅速凑了一小份拼盘,每种食物都来自他自己的餐盘,以及两旁恶棍和老处女的餐盘。
他把盘子递给内斯卡菲耶。
一伙人看着内斯卡菲耶毫不犹豫地拿出他自己的小餐叉,把拼盘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还吃了一个萝卜。
罗巴克·赖特(旁白):当然,应要求,每道菜都试吃,厨师吃下了致命的毒药。
小偷出现在门口,拿他的餐盘。
一个歌舞女郎(咕哝了一句:“给小男孩的。
”)端着另一个餐盘沿着走廊离开。
余下的人开始大快朵颐。
司机突然停了下来,其他人犹豫了一下,也停下来看情况。
司机(干脆利落地对内斯卡菲耶说):写份食谱。
内斯卡菲耶点点头。
他们继续狼吞虎咽。
(切至)这个老巢在同一时刻从三个方向被突破:一面墙上炸开一个大洞,一只大钻头穿透另一面墙,登山爱好者从天花板的活板门降落。
公寓里挤满了登山运动员和突击队员。
绑匪们一下子呆住了。
罗巴克·赖特(旁白):但是内斯卡菲耶侥幸生还,多亏他那超人般极度强韧的胃(一季又一季,被最丰富、最高能的餐盘、煎锅和炖锅所锻造)。
地上散落着绑匪的尸体和空餐盘。
内斯卡菲耶躺在他们中间——意识不清,浑身颤抖,但是还活着。
突击队员立即冲过来急救,给他注射了三支预先装好的颜色鲜艳的药剂,把一根管子插入他的喉咙,往他的眼睛里滴入药液,按摩他的胳膊、双腿和心脏。
在他们忙碌这些事情时,摄影机移出了房间,沿着走廊,来到打开的壁橱门前。
地板上:另一个盘子,没吃光。
剩了三个萝卜。
罗巴克·赖特(旁白):当然,他知道得很清楚,吉吉对萝卜——不管做成什么餐点——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强烈厌恶,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他从未碰过萝卜(甚至从未说过这个词)。
房间另一边:另一个餐盘,上面也有几个剩下的萝卜。
罗巴克·赖特(旁白):然而,碰巧,司机也讨厌萝卜。
外面,警铃骤响。
突击队员跑到窗前,低头看向广场。
(注:下一序列完全用手绘动画方式呈现,手法和风格与此前的乘热气球逃跑段落一致。
)(切至)突击队员的视角:直接从窗户往下俯视广场。
院门猛地打开,一辆双门雪铁龙轿车(司机开车,吉吉在他旁边)轰鸣着冲进广场,接连突破几层路障,驱散了警察和围观者,然后隆隆驶向一条死胡同,上方的路牌写着“扒手死巷”。
警察局长、妈妈、“花椰菜”和罗巴克·赖特急忙从锁匠铺里冲出来,跳进他们自己的雪铁龙车。
局长启动引擎。
发动机突突作响。
司机和吉吉的雪铁龙紧急调头,尖啸着从死胡同里倾斜着车身开回了广场。
摔跤手从一辆囚车里蹿出来,在蛇行车辆的正前方左闪右避,然后猛地扑到引擎盖上。
司机一脸震惊。
吉吉欣喜若狂。
摔跤手扯下了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他一边拼命挣扎着扒在车上不被甩下去,一边尝试着破坏车辆。
司机加速冲过一个拐角,开上另一条路。
警察局长发动引擎,猛踩油门,飞车追赶。
窄街。
蜿诞曲折。
隧道。
桥梁。
两辆汽车呼嘯着驶过沉睡的城市。
山顶:司机把车滑到一边停下,随后跳出来(胳膊下夹着绳索捆绑的吉吉)。
他冲下台阶。
摔跤手紧随其后。
警察局长一个急刹车,停在那辆雪铁龙后面。
他和罗巴克·赖特跳下车,追赶前面三人(妈妈和“花椰菜”留在后面)。
他们在下水道狂奔追逐,又横穿木踏板,跑过脚手架,翻越石墙——然后回到停着的车上。
司机蹿上驾驶座,发动引擎。
就在汽车启动之际,怒不可遏的摔跤手又跳回引擎盖上。
警察局长和罗巴克·赖特又跟妈妈和“花椰菜”会合,重启飞车追逐。
在一条长长的直道上:吉吉突然从帆布车篷探出头来。
他解开了绑着胳膊的绳子,他的双手自由了。
司机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试图去抓吉吉。
警察局长对罗巴克·赖特喊道——局长:你来开车!
警察局长爬出飞驰的汽车窗口,扒到引擎盖上。
罗巴克·赖特吓坏了,赶忙接掌驾驶座。
吉吉爬上车顶,然后从那辆疾驶的汽车跳回这辆,他四肢舒展,凌空一跃——投入他父亲的怀抱。
他们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玻璃碎裂),然后翻上车顶,从他们自己的破帆布车篷上摔下来,砸在妈妈和“花椰菜”腿上。
司机误判了下一个转弯,汽车滑出街道,撞穿护栏,飞了出去,摔在干涸的河床上,然后炸成一个壮观的火球。
摔跤手翻滚脱险,降落在“中立位置”。
罗巴克·赖特(旁白):也许在这场被无限拖长的晚宴中,我们目睹的最令人激动(也最令人吃惊)的一幕是——在后座上:吉吉狠狠地扇了他父亲一耳光。
局长的帽子、眼镜、香烟、假发和假眉毛被打得飞向四面八方。
警察局长震惊,吉吉错愕。
局长很快重新粘上了他的假眉毛——然后父子俩开始又哭又笑。
他们亲吻,拥抱。
(注:恢复真人表演)外景,警察总局,白天一队武装警察护送一名便衣男子——他拎着会计师那只黄色手提箱,箱子铐在他的手腕上——横穿街道,上了一辆武装押运车。
便衣男子在路缘石上绊了一跤,手提箱一摔之下,啦地打开,文件漫天飞舞,碎成纸屑,在河岸上空形成一蓬彩色云团。
罗巴克·赖特(旁白):通常,在小说中,毁掉众多生命的非法财富最终会被命运之手褫夺,化为云烟,随风飘散。
但这并没有发生。
摄影机镜头下降,停在人行道下方,我们瞄见一个巨大的地下储藏空间,里面是毫无特色的文件柜和被遗忘的储藏箱。
惊鸿一瞥之后,摄影机镜头上升,回到了那蓬彩纸云团上。
罗巴克·赖特(旁白):薪金存根密封在一个湿度受控的地下证据库中;但是,据司法裁决(在收受贿赂之后),宣布所有证据在司法上不予采信。
摄影机又回到了那蓬彩纸云团上。
罗巴克·赖特(旁白):就描摹宏大却毫无意义的主题而言,这种舞台想象似乎极为贴切。
内景,拘留室,白天那个会计师,依然关在牢里,吃着他的早餐。
他看起来很满足。
内斯卡菲耶坐在拘留室外面,仍然连接着静脉点滴,只是输液器材略微有点磨损。
他看着会计师,给自己倒了一杯淡紫色的开胃酒(当然是从保温瓶里)。
罗巴克·赖特:一个有趣的讽刺:阿尔贝先生,地下世界的会计师,波澜壮阔的意外事件的遥远起因,被彻底遗忘在鸡舍,从周四晚餐到周一早餐都无人理会,险些饿死在牢里。
只有康复期的病人内斯卡菲耶对他尚存几分关心,做了警察煎蛋卷,给会计师送来时还是温热的,包裹在几天前的搜查令中。
内景,电视演播室,白天回到脱口秀。
罗巴克·赖特总结道——罗巴克·赖特:那天早上“算盘”吃得很好。
沉默。
主持人客气地转向镜头。
电视主持人:请看双子座牙粉的广告。
内景,作家办公室(罗巴克·赖特),白天长沙发上:罗巴克·赖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吸着烟小憩。
角落里:欢乐派作家吃着面包棒,观看袖珍地图册。
桌前:霍维策脚搁在桌子上,翻看杂乱的校样纸页。
他低声抱怨——霍维策:这篇文章本来应该写大厨的。
罗巴克·赖特(不为所动):它是。
部分是。
霍维策:是给美食栏目写的。
罗巴克·赖特:我明白。
任务很明确。
也许你没理解,我面对了子弹和手雷的袭击,这非我所愿。
我请求的只是一餐(而且,也的确吃到了,美味惊人,对此我有细节描述)。
霍维策(有疑虑):内斯卡菲耶只说了一句话。
罗巴克·赖特(停顿良久):嗯,我的确把他告诉我的东西砍了一些。
这番话让我很难过。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插回去。
霍维策(谨慎乐观):他说了什么?
罗巴克·赖特滑到废纸篓旁,扒拉一下,抽出一团皱巴巴的纸。
掌心一翻,抛给了霍维策。
霍维策凌空接住,唰地一下把纸展开。
外景,锁匠铺,夜晚街道的排水沟上方:绑架者的尸体被包裹起来,沿着鹅卵石整齐地排成一排。
街灯下:警察局长向记者发表讲话时,紧紧地抓着身边的吉吉。
白色帐篷下:内斯卡菲耶躺在轮床上,闭着眼睛,继续接受静脉点滴。
罗巴克·赖特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
突然,内斯卡菲耶开口——内斯卡菲耶:它有味道。
罗巴克·赖特(犹疑):你说什么?
内斯卡菲耶:毒盐。
萝卜里的。
它们有味道。
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味道。
就像发苦、发霉、辛辣、剌激、油腻的泥土。
我以前从没尝过这种味道。
难吃、剧毒,但——仍然是一种新的味道。
在我这个年纪,很少碰上这种情况了。
罗巴克·赖特(稍顿):我钦佩你的勇气,中尉。
内斯卡菲耶(真心话):我不勇敢。
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失望。
(解释)我是个外国人,你知道。
罗巴克·赖特(停顿良久):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我们,不是吗?
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内斯卡菲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迷迷糊糊地说道——内斯卡菲耶:寻找失去的东西,思念被抛下的东西。
罗巴克·赖特点头表示赞同。
他平静地说——罗巴克·赖特:或许,如果足够幸运,我们能够找到在名之为家的地方求而不得的东西。
内斯卡菲耶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会。
(切至)霍维策和罗巴克。
赖特。
霍维策满意/恼火地说道——霍维策:这才是整件事的华彩段落。
是写这个故事的动因。
罗巴克·赖特(得意/恼怒):恕不认同。
霍维策(迟疑):好吧,无论如何,这段不要删掉。
后记内景,编辑部,晚上桌旁:校对员。
沙发上:故事编辑和法律顾问。
角落里:欢乐派作家。
以及:贝伦森、萨泽拉克、克雷门茨。
送稿小弟(在门口徘徊,显然还是杂志社员工)又眼泪汪汪了——但是,似乎,其他人亦然。
门开了,罗巴克·赖特走了进来。
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冻住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房间对面。
校友从螺旋装订笔记本上抬起头。
校友:所有人都到了吧?
我想你们都知道了。
是心脏病发作,他去世了。
办公桌上:霍维策的尸体,盖着桌布,四周散落着许多电报。
一个大胡子医生取下听诊器,塞进放在尸体胸口的包里。
医生:抱歉。
医生拿着包离开了。
校友咬紧牙关,跟自己较劲——然后,突然,她啜泣出声。
贝伦森抓住她的胳膊安慰她(态度有点严厉)。
克雷门茨指着房门上方,简洁地说道——克雷门茨:别哭。
校友当即收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
罗巴克·赖特把桌布的上沿反折过来,低头盯着霍维策(平静)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他盖好。
欢乐派作家冷酷地问道——欢乐派作家:有人来把他带走吗?
法律顾问看了看手表,解释说——法律顾问:太平间发生了罢工。
在隔壁房间(透过玻璃隔板看到):医生打电话做安排。
熟悉的侍者捧着一个美式生日蛋糕走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
罗巴克·赖特开口询问。
他的手搭在霍维策的肩膀上。
罗巴克·赖特:当时谁跟他在一起?
故事编辑:就他一个人。
在看生日贺电。
侍者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划燃火柴。
克雷门茨直愣愣地出言阻止。
克雷门茨:别点蜡烛。
他死了。
稍顿。
侍者吹熄火柴。
萨泽拉克悲伤地喃喃低语。
萨泽拉克:我要一块。
侍者为萨泽拉克切蛋糕。
罗巴克·赖特向他做了个手势:也给我一点。
校友强打精神。
校友:我们需要起草一份东西。
谁主笔?
校对员在便笺纸上随手写了些什么,打了个响指,然后把便笺纸递给送稿小弟,解释道——校对员:我们有一份文件。
送稿小弟冲出门。
赫米斯·琼斯在纸巾上涂鸦,他声称——赫米斯·琼斯:我正在创作艺术品。
插入镜头:我们在影片开头看到的沾着咖啡渍和果酱的霍维策漫画,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萨泽拉克打量着漫画,笑了起来。
萨泽拉克:是他。
罗巴克,赖特开启电动打字机(就在死者身旁),他对全体记者说道——罗巴克·赖特:我们一起写。
作家们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故事轮廓,他们各有各的构思习惯:推开桌子,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抬头看天花板,两眼放空什么的。
侍者疑惑地发问——侍者:与什么?
校友:讣闻。
侍者点点头,终于明白了。
送稿小弟拿着一个文件夹回来,他打开文件夹,摊放在桌上。
罗巴克·赖特一边口述一边打字——罗巴克·赖特:小阿瑟·霍维策出生于堪萨斯州北部,距离美国地理中心十英里。
校友:他5岁时母亲过世。
故事编辑:他是一家报社老板的儿子,也是本刊创始人。
贝伦森:《法兰西特派》。
以前名为《野餐》。
克雷门茨:是《自由报·堪萨斯晚报》的周日增刊,原本几乎没有阅读量。
萨泽拉克:它开始于一个假期。
赫米斯·琼斯:是真的吗?
萨泽拉克:算是吧。
罗巴克·赖特(最后说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切至)办公室(从隔壁房间透过玻璃隔板观看):罗巴克·赖特继续打字,作家和工作人员围拢在他身边,继续追忆,继续讲述。
《法兰西特派》图片集(全剧终)
Roebuck Wright: I admire your bravery, Lieutenant. Nescaffier: I’m not brave. I just wasn’t in the mood to be a disappointment to everybody. I’m a foreigner, you know. Roebuck Wright: This city is full of us, isn’t it? I’m one myself. Nescaffier: Seeking something missing. Missing something left behind. Roebuck Wright: Maybe with good luck, we’ll find what eluded us in the places we once called home.
《法兰西特派》的演员阵容实在让人惊羡,本尼西奥·德尔·托罗、阿德里安·布洛迪、欧文·约翰逊、蒂莫西·柴勒梅德、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蒂尔达·斯文顿、蕾雅·赛杜……这豪华的影帝、影后卡司让人感慨也只有韦斯·安德森能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了。
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风格一直以童心的视角去讲述成人的故事,无论是电影场景的设计还是剧作风格的展现,他的电影都像一个色彩斑斓带着童趣的成人童话,也难怪如此多的演员都乐于和韦斯·安德森合作,谁不想在这样华丽的电影中怀揣着童心重新审视着这个世界呢?
韦斯安德森有着自己独特的电影风格,固定的画幅和场景,但在同一的场景会同时动态的发生很多平行事件,单一的画面可以承载如此之多的电影信息,让观众享受过载的趣味。
其次安德森也是出名的强迫症,严谨的中轴构图,电影细节的苛刻也让他的电影欣赏起来有着视觉统一的乐趣。
且安德森对色彩的应用也永远是华丽缤纷的,梦幻的质感往往可以打动观众的视觉。
在传统安德森的电影里,在他缔造的这个梦幻光影王国里,往往所讲述的故事却又是落寞和忧伤的。
可能是《天才一族》里对人生的感慨,也可能是《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中的家庭责任和个人梦想的选择,甚至也是《布达佩斯大饭店》中致敬茨威格对那个逝去年代的感伤。
在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里没有绝得的坏人,他用一种近乎于可爱的特质去讲述故事、刻画人生,我们打开一部安德森的电影便是打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而其内核则是敏感且让人难忘的忧伤心绪。
《法兰西特派》同样也是一部典型的韦斯安德森电影,电影虚构了一个曾驻法国的美国报社编辑部,电影独特的用一份报纸的打开形式给大家翻阅了一份叫《法兰西特派》报纸的最后一期。
电影在一开始就告诉观众这个编辑部的一些基础风格,主编是多么宠爱他手下的作家,然而这是他们最后一期了,因为主编离世了。
随后电影就按照几个专栏故事展开来,完全以一份报纸的阅读形式,从游记、艺术专刊、政治专栏、美食专栏以及讣告给观众带来不同风格的故事。
同样这部电影也是韦斯安德森对过往时光的一种缅怀,纸媒盛行的年代,专栏作家的时代。
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艺术家和狱警的故事和专栏记者与革命青年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极具代表性的表现一种乡愁般的忧伤。
韦斯安德森的情感催化从来不是直接,而是潜藏在糖果般甜蜜外壳中的,当舌尖触及那一丝对人生的喟叹时,糖果真正的滋味才在口腔里弥漫开。
所以看安德森的电影需要耐心,在浮华的电影表层被剥开后我们才能找到那份慰藉自我的情感种子。
在《法兰西特派》中安德森所建立的人物都是背负着过往的伤痛的异乡人,精神失常的画家、何以为家的女狱警、烂漫纯真却意外死亡的学生等等,他们围绕的核心便是一种逝去的、美好的时光。
像《布达佩斯大饭店》一样,安德森以知识分子的眼光于现今表达了对过往美好的时光惦念,那是充满文学、理想和激情的时光,如今我们在互联网时代,接受着海量的信息,专栏仿佛一个久远的名词慢慢被人遗忘,而安德森则将专栏这一形式和电影结合,重现了那极富个人思想表达的写作年代。
最后一幕的讣告也显得格外伤感,一个时代的落寞,一群人的告别,或许于此浮躁的年代,我们偶尔乡愁发作回望下过往的那些以人为主体的表达,反思下这个信息嘈杂的年代我们是否要慢一些,就像《云上的日子》里的那个故事:“在墨西哥,高人要迁上山顶,请了工人搬运行李,走到某处,工人停下不动,高人大怒,无法叫他们继续,也猜不透为何他们会停下来。
数小时候后,工作再次启程。
最后,领班决定解释原因,他说,他们走得太快,把灵魂丢掉了。
”那么翻开韦斯安德森这份报纸何不关上手机,慢慢的去品味这一个个慢时光中的专栏故事。
韦斯·安德森的电影,是玩具屋?
是拼贴画?
是故事绘本?
是微观模型世界?
还是玻璃瓶里的船?
这一系列标签,似乎都可以导向完全相反的两极。
你可以认为,这些标签意味着一种幼稚、做作、刻意、匠气的风格,也可以认为,它们意味着一种可爱、天真、繁复、精巧的美学。
看完韦斯·安德森的新作《法兰西特派》,我有一种感觉,安德森已经把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评价合二为一,让两者矛盾但又不失和谐地并置在一起。
一方面,当一帧接一帧精美如明信片般的画面目不暇接地不断涌现继而消失之际,当一个个耀眼的明星在银幕上一闪而过甚至来不及说出几句完整台词之时,那种过量的美感、让人不由得慌张起来:这未免太过铺张、太过奢侈了吧!
这样不知节制地过度堆砌,让人来不及细看、捕捉、记忆,也因此对这种浪费——对美、对风格的浪费——有点生气。
另一方面,《法兰西特派》又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宇宙,如万花筒般闪闪发光、色彩绚烂、变化莫测,镜头每切换一次,就如同转动了一下万花筒,让人产生一种美好的眩晕感。
献给纸媒的一封情书?
一曲挽歌?
《法兰西特派》以韦斯·安德森痴迷的《纽约客》杂志为灵感,采用章节式结构,呈现杂志不同版块的故事,由“讣告、旅行指南和三篇专题文章”组成。
三篇专题文章来自艺术/艺术家、政治/诗歌、美食这三个专栏,通过三种叙事风格讲述了三个传奇、幽默的小故事。
杂志的开头是一则讣告——《法兰西特派》杂志创刊人兼主编小阿瑟·霍维策的讣告。
但这则讣告却没有阴郁灰暗的调子,而是采用轻快调侃的笔调所做的一则人物速写,讲述主编的传奇人生与性格。
他是一个热爱法国文化的美国人,一个宠爱纵容作者的主编,他的格言包含一种冷幽默,比如“尽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故意那样写的”(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no crying”(不要哭)。
这两句格言,不也是韦斯·安德森自己的创作目标?
一种精心设计、风格可见的轻喜剧。
接下来的“旅行指南”是一则轻松愉悦的城市素描,通过流动影像呈现出法国小镇的迷人空间,通过定格镜头的并置表现出小镇历史与当下的变迁。
三个故事都充满了混乱、暴力、忧伤、诗意、美,是韦斯·安德森对于法国的浪漫想象与传奇怀旧。
第一个故事《混凝土杰作》是对现代艺术作品的诞生/经典化过程的一次温和嘲讽。
一位因杀人罪被判终身监禁的疯子天才艺术家,在向他的缪斯女神、狱警西蒙娜求爱被拒绝后获得灵感,再次拿起画笔。
一位狡猾、贪婪但有些独特艺术眼光的画商,通过在艺术界各种玄妙的运作,将艺术家捧上了现代艺术的神坛。
第二个故事《宣言的修改》是对1968年巴黎“五月风暴”的一次浪漫怀旧。
中年单身的美国女作家为了一次时政报道,卷入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学生(甜茶)的政治/感情生活,故事中有一个酷似戈达尔《中国姑娘》中维亚泽姆斯基的年轻巴黎女孩。
安德森借孤独的女作家之口,说出了《纽约客》一位著名作者对巴黎学生的一句颇有意味的评价:“年轻人感人的自恋”(the touching narcissism of the young)。
第三个故事《警察局长的私人餐厅》是对巴黎美食传奇的一次异想天开的想象。
传奇关于一位天才厨师,但整个故事却是一部黑色电影,充满暴力、阴谋、绑架、毒杀,包括一个黑帮会计师、一个绑架者、一个卖艺女郎、一个警察局长和他冷静、成熟的儿子。
故事作者(以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为原型)出于一种含蓄的美学考量,删掉了故事中最关键的一个情节:用有毒的萝卜杀死了犯罪团伙但自己也险些中毒身亡的传奇厨师,念念不忘的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毒萝卜之味。
这些故事充满了密集对话、独白、旁白,每个故事都以不同的美学风格被讲述。
安德森似乎想要穷尽所有视觉风格——黑白/彩色、宽屏/窄屏、静照/动画、定格/升格、对称构图/上帝之眼,他不知疲倦地在这些无限选项之间不断切换。
我们看得头晕目眩,他却似乎始终亢奋。
最终,他将自己迷恋的巴黎,那个亨利-乔治·克鲁佐、雅克·塔蒂,戈达尔电影中的巴黎,那个《纽约客》杂志中的巴黎,一个充满梦想、艺术与美的城市,变成了若干璀璨、耀眼、易碎的玻璃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玩具盒子,而非现实渐近线《法兰西特派》中,韦斯·安德森的恋物癖、收集狂、细节控、强迫症,到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程度,超过他之前的所有作品。
如果说早期的安德森,依然对人类充满混乱的内在情感世界感兴趣(《青春年少》《天才一族》),那么,在晚近几部作品中,他更加清晰地确定了自己的兴趣——搭建一个包罗万象的微观世界。
短篇故事集的多样性、松散性、丰富性,也确实更适合展示他的美学风格。
所以,那些对于他的评价——玩具屋、拼贴画、故事绘本、微观模型世界,虽然或多或少带有评论者的一丝轻慢(也许并非恶意或批评),但这些也许正是安德森所不懈追求的目标——把一切他所迷恋的美好事物,统统放进自己的微观世界。
无论是具有实体的物品、空间(场景)、人(电影明星),还是抽象的视觉风格、叙事方式,或者他一直喜欢的电影、杂志、小说。
一切都变成了他的收藏品。
于是,也就很容易理解对于韦斯·安德森的各种批评,这些批评基于一种传统的现实主义美学观。
对于大部分当代艺术电影而言,一个更被推崇的创作准则是,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
虽然有卢米埃尔(现实主义)和梅里爱(幻想)这两条脉络,但当代艺术电影早就远离了“梅里爱—表现主义”这一脉络,而更倾向对现实进行模仿复现。
韦斯·安德森早早放弃了现实的渐近线这一准则,他以孩童一般的天真想象、强迫症一般的一丝不苟、造物一般的野心与精力,去追逐另一种艺术理念——凭空创作一个属于他的玩具屋,使其成为对于世界的一种精美、微缩的复制品。
但他的原则不是现实主义,他的原则是美。
韦斯·安德森的美学更接近美国伟大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
康奈尔的作品通常是一个正面是玻璃的盒子,里面装着他拾得的物品,如软木球、照片、地图等等,这些他从廉价货摊、纪念品商店、图书馆、电影院、画廊收集的小玩意儿。
他在盒子这一几何格式中细心组合和编排他的物品,在盒子中创造出了个人的世界。
韦斯·安德森的几何格式就是镜头边框,他在这个严谨、稳定的框架中,以无比的精准来规划一切。
他的电影如同一个精密的钟表,是一种精巧的电影装置,似乎包含着一百万个微小的部分在同时运作。
他包罗万象的玩具盒子中,装入了无数现实的美丽碎片,这些碎片所拼凑起来的现实拼图板,不是完整、逼真、写实的,而是怀旧、幻想、浪漫的。
所以,一个现实主义者,也许很难接受韦斯·安德森精致、美丽、感伤的玻璃盒子,于是会对他的风格手法产生质疑,觉得他的致敬是轻浮的、他的思考是肤浅的、他的创作是逃避现实的。
《法兰西特派》中,安德森用一种狂热的激情,致敬模仿各种经典电影、动画片、艺术品、社会运动、《纽约客》杂志等。
但这些致敬与模仿,似乎徒有其美丽的外表、却失去了原作的精髓。
对塔蒂的致敬,有塔蒂散点透视的复杂精巧,却没有塔蒂对于现代性空间的敏锐捕捉。
对亨利-乔治·克鲁佐的致敬,有克鲁佐的黑色光影,却与克鲁佐作品阴冷绝望的内核背道而驰。
对《纽约客》杂志的致敬,有《纽约客》的机智、幽默、时髦,却没有《纽约客》犀利、严肃、深刻。
但是,喜欢这种精美微缩艺术品的观众,就能原谅安德森的所有缺陷。
也更加能够感受安德森的优美,一种来自于实在感、秩序感、稳定感、繁复感的优美。
他精准掌控镜头中的一切,物体的颜色、纹理、形状、位置,人物的发型、服饰、妆容、姿态,甚至是说话的语气。
他对于视觉的一切偏执坚持——精心的构图、对称的画面、严格处于正中间位置的摄影机、一再重复的俯视镜头(上帝之眼),也就变得很容易理解了。
康奈尔的“盒子系列”诞生于二战前后,在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这一带有怀旧情绪的、收藏癖般的创作方式,提供的是一种情感上的避难所。
在当下这一高速发展的数字技术时代,在这个一切虚拟现实都被体验为真实的赛博格时代,韦斯·安德森用物,对抗即将吞噬一切的虚拟世界。
他以一种固执、怀旧、浪漫的恋物癖,不厌其烦地用他的收藏品——坚实、稳固、确定的物——建构出了一个实在的微观世界。
( 原载公众号“虹膜,12月18日)
也许是因为职业和专业背景,我特别喜欢有趣的叙事方式,“强迫症”式的形式与结构。
好像权力的运作也特别钟爱这种完美主义的表达,对称可能不仅仅因为它美,还因为它权威、高效。
人的关系是否只是权力的关系?
人是否只是规训的产物?
普世价值是否存在?
在今天的社会状态下这些问题貌似更有价值。
电影里所有的人物都有着明确的权力关系设定,老板与员工、不同分工的同僚、父子(女)、老师与学生、警察与罪犯、画廊与艺术家……但是电影仿佛想摆脱、超越这些设定,这些权力关系通过人类社会独有的城市、艺术、美食,甚至童真的政治宣言、暴乱而消解了,当然还配合着美轮美奂的电影技法,不同年龄、性别、种族、职业身份的人(权力主体)可以平等的在同一张床、餐桌、办公室里交流、互助、理解,甚至“好人”和“坏人”都被描述的很可爱。
电影最终都在描述“爱”,它与权力无关,这应该是普世价值的意义,大家本不应该是敌人,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
我忽然想起了同样“强迫症”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正是那种“没有意义”的不断重复、闪回跳跃,解构了庸俗的权力关系和欲望。
翻看观影历史,惊奇的发现,十年前的六月份,我看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我和伴侶一起在家在hbo看的。
我視力很差,為了屏幕上出現的迷你文字我必須坐得離電視近一點。
偶爾當我初級法語聽力水平跟不上屏幕上的英文譯文的時候,伴侶就得用遙控器暫停讓我把屏幕上的迷你英文譯文讀完。
我第一次大笑是owen wilson出現的時候-他在我和伴侶之間是一個running joke-你可以在油管上搜owen wilson saying wow-所以當他固有的嘴唇持續它固有的律動的時候我轉頭跟伴侶說他真的很適合當一個導遊。
當電影結束,第一列向其致敬的名單出現,當名字一個一個被列出來時,伴侶才告訴我哦這部電影致敬的是寫作者。
我此前完全不知道這個用意。
伴侶和他爸媽是從小到大的紐約客的忠實讀者。
他在東京長大,但家庭unit的核心就是一個美國家庭。
伴侶說「這部安德森太趕時間了,我幾乎沒有空間呼吸,我感到窒息。
」我說「我一直認為他的電影就是這樣!
所以這部並沒有令我感到窒息,因為我覺得這樣的匆忙依然在我對他任何電影已存在的期待(expectation)阈值之內。
」伴侶癟嘴「反正我覺得這再也到達不了布達佩斯的高度了。
畢竟布達佩斯至少有電影的韻律。
」我說「你難道不覺得-在認識到這部電影是為了致敬寫作與寫作者之後-這讓這部電影變得更好了嗎(don't you think knowing that the fact that this movie is paying homage to writers/writing makes it a whole lot better)?
」伴侶說「未必。
」我說「是不是因為你是那個要不停用遙控器幫我摁暫停的人-所以你才覺得窒息」伴侶說「未必。
」大體上,我對法蘭西特派的印象比我伴侶的好。
然而,我轉念想,假如我是在電影院看的法蘭西特派,可能我會在電影結束之後嘟嘟囔囔地走出電影院反手拿出手機給他一個兩星-「你能讓我把文字讀完嗎,我為什麼要花兩個小時追在你安德森的信息屁股後面跑,你也太狂妄了吧。
」-所以也許這多加的兩星是家裡的電視遙控器給的。
而諷刺的是,導演與卡司似乎認為這是屬於大銀幕的大作。
我在寫這篇紀錄之前大概縱覽了一下豆瓣的短評。
通過我伴侶的眼、和我的眼-似乎覺得所有短評,不論是消極還是積極,我都可以感同身受(relate)。
我們每個人對「電影」這一媒介-認為其所應當承載的責任-似乎都是不一樣的。
而當一部電影所討論的議題是「非電影以外的另一個不同的媒介-寫作」時,這似乎就變得複雜了起來:我們所評判的,是電影作為電影媒介本身的敘事水平,還是電影作為電影媒介與寫作媒介之間的關係,還是電影作為電影媒介是否真的可以變形為另一媒介(morphing)的可能性?
當嘗試去回答上述的每一個問題後,我大致就原諒了安德森發了狂似的操控慾。
伴侶然後說「這確實讓我想讀紐約客了。
可能至少這一點上他成功了。
」
安德森的电影在剪辑方面是我最欣赏的,从来不拖泥带水、语言画面和故事天衣无缝的契合、感觉没有一分钟的浪费。
不过安德森在导演了犬之岛、尝试了动画片的风格之后就有些走火入魔了,电影的画面越发向虚拟化和布景化发展,一味的强调视觉效果。
他果然在这部片子里展现出不一般的效果,特别是黑白彩色之间的切换、还有把城市风光用背景板来制作,很多场景有那么一种舞台剧的感觉,在一个虚构的狭小时空里、反而给了演员充分的发挥空间,我感觉几位老戏骨飙戏的异常开心。
也不是说这部影片的故事讲的不好,起码第一个小故事就很精彩、在我看来安德森仅仅拍了三分之一的好片。
语言本来是安德森的强项,如同滨口龙介的影片特色就是看似啰嗦其实很值得玩味的台词,毕竟滨口导演是东大文学系毕业的。
安德森在早期的几部片子里的台词都有非常工整精致和诙谐的,法兰西特派里完全丢失语言表达上的美感,甚至影响了观众对影片的理解。
从整体上讲,安德森的艺术特色是语言、剪辑和构图上的对称统一,如果其中某一个元素不到位、会影响整部影片的观感。
法兰西特派里的剪辑依旧凌厉,构图上更不用说、简洁和高对比度在视觉上给人以极度的舒适感,唯一的遗憾是对话的苍白无力。
即使如此我还是佩服导演的调度能力,这么复杂的故事线和时空跳转的急转身,安德森统统放进去了。
我期待安德森三角形的下一次成功。
P.S. 蕾雅·赛杜最近红的不成样子啊,我心目中的女邦德在片中大胆出演,果然美的一塌糊涂,我觉得第一个小故事完全可以让她和边境杀手的那个男主演丰富成一部大片,可惜了。
本文首发于《看世界》杂志文/沙皮狗美国电影怪才韦斯•安德森执导的电影《法兰西特派》,以电影的方式讲述了《法兰西特派》这份杂志的故事。
电影充满怀乡式的影调,一方面怀念逝去的纸媒黄金时代,另一方面导演安德森作为电影人,也在怀念他曾经喜爱的电影。
这双重乡愁构成了《法兰西特派》的主要内容。
《法兰西特派》特别挑出这样几对暧昧的人物关系来讲述:编辑—作者,记者—采访对象,艺术商人—画家,画家—模特。
他们都是彼此的缪斯,互相成就,互相赏识,又不得不因为工作伦理而保持相对独立。
它们之间都包含着一段暧昧关系:既公又私,因为生产关系模型而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并无可避免地发生友谊。
《法兰西特派》电影海报编辑与作者就拿和《法兰西特派》这份杂志最相关的编辑—作者关系来说,这是传统媒体的基本生产结构。
杂志依托优秀的作者生产内容并获得盈利,作者依托杂志获得稿费,彼此相互依赖。
因此编辑的工作就是去发掘优秀的作者,并给他们创造尽可能舒服的创作环境。
就像电影里那段情节展示的,主编给作者预算时望着作者给出的清单问:“铅笔,钢笔,橡皮擦,图钉……为何付北大西洋海岸度假村的房钱?
”作者答:“因为我得去那里写作。
”主编疑惑地问:“你在这里的办公桌哪里不好?
还是本刊提供的。
”作者说:“20年前我跟摩西在海边旅馆干柴烈火,我要回去追忆往事。
”主编提高音量:“花我的钱?
”作者说:“是的,麻烦你了。
”主编头扭向一边,无奈地叹气跟会计说:“加进去吧。
”
《法兰西特派》中的主编与作者相信所有做过编辑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一个天才作者会激起编辑的保护欲,才华是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编辑要排除一切阻碍,尽可能让他发挥。
有时候编辑就像家长,要容忍作者的任性,毕竟天才总会偏执。
身为“家长”的编辑,可能创作才华不及作者,但能够更好地成就一位作者,而不仅仅是发掘作者。
我们在媒体和图书中所看到的内容,实际上都是由编辑—作者这样一个复合结构生产出的结果,只是往往作者处于台前,编辑位于幕后。
回到《法兰西特派》最后一个故事中,主编和作者身处同一个房间,坐在椅子上看作者一篇报道主厨的稿件,结果主厨只有一句对白。
作者说:“他说的话让我好难过,我删了。
”主编说让他看看,读完后发现这可能是全篇稿件最出色的段落,让作者加回去,但作者无法认同。
主编说“不,我不管,反正别删掉”,然后转身离开了。
作为编辑,一方面要照顾作者的情绪,为他的自由表达创造条件,但另一方面,他也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和坚持。
所谓纸媒之死,死掉的便是传统媒体行业这种编辑—作者关系,取而代之的是MCN—自媒体。
传统编辑的门槛不低,要求博学多识,同时也要在自己负责的领域有所深耕,还要懂得市场传播规律。
所以好作者难寻,好编辑也难觅。
传统媒体行业的编辑,凭借他的学识和阅历,能够给予作者创作上的专业指导。
而如今这种专业指导几乎消弭,MCN—自媒体的结构,平台给到创作者的更多是传播上的帮助,即便是创作上的指导也是基于“如何更容易火”而考虑的。
数据不仅取代了专业性,也取代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传统编辑—作者所呈现的并不完全是一种工作关系,其中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识、信任、欣赏,而且一定会有友情的出现。
但另一方面,编辑必须与作者拉开距离,如果受过多感情因素影响,就无法准确判断作者稿件的水准,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就是暧昧性所在。
因此,《法兰西特派》怀念纸媒,多是在怀念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特殊友谊。
记者与采访对象记者—采访对象也同样有这种暧昧的友谊关系。
电影中,作者露辛达•奎门兹去法国大学里的抗议现场写一篇专题报道。
她和一位抗议学生领袖发生关系,还帮他修订了抗议宣言。
她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年轻的抗议学生有所共情,但当同床的学生想看她正在写什么时,她也会立马挡住稿子,强调自己报道的独立性。
按照报道伦理来讲,记者的职责是去“如实”记录,而非干涉。
《法兰西特派》中的作者露辛达•奎门兹但这就是暧昧之处,记者正是因为对采访对象或者对此事“关心”,才会去写这篇报道,所有的动机都始于关心,这种关心本身便带有某种立场。
而《法兰西特派》所展现的,就是记者不可能对采访对象保持绝对的客观中立,一方面奎门兹举着小本子,看到这些幼稚学生在运动开始之前就内部分裂,忍不住想以一些成年人的经验帮助他们,另一方面她又时刻要提醒自己,维持立场中立,尽量不去干涉。
这种暧昧关系并没有因为纸媒之死而消失,在纪录片创作中,比如拍摄者—被摄对象这对结构,也同样暧昧不清。
纪录片不是冷冰冰的新闻报道,而是有血有肉的创作,纪录片从选题到成片,一定发自记录者对该事件和人物的关心,有情感的投射。
所谓记录的绝对客观和中立这些老掉牙的伦理,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艺术商人与画家艺术商人—画家这对结构,有些类似于编辑—作者。
电影里,一个被关进监狱的商人,偶然在监狱里看到艺术家的画,并为之震颤,立马贿赂狱警,希望对方能带他去见这位画家。
他告诉画家,自己一定要买下这些画,并成为他的指定代理人。
《法兰西特派》中的艺术商人贿赂狱警首先,艺术商人和艺术家并不纯粹是一种买卖关系,他作为一个鉴赏家,认出了这幅画作的艺术价值——当然还有商业价值。
而这个过程就是审美及感性关系先于买卖关系。
他在看画时感受到的震撼,并非是一种从艺术作品到人的单向传递,而是始于共鸣。
因此,这种关系同样暧昧不清,二者之间既互相赏识,有着微妙的情感连接,但又不是纯粹的审美赏识,他们也互相利用。
可以说,这是今天的网红和经纪公司之间无法拥有的关系。
画家与模特最后是画家—模特。
电影第一次给我们展现疯子画家画裸体模特西蒙的情景时,就让我们看到了画家生情的一幕:他拿着画笔朝模特走过去,在西蒙的小腹左侧画了一笔,又画了一笔。
这是一幅极具诱惑性,带有情色意味的场景——画家缓慢地用大拇指晕染模特小腹上的颜料,就好像在轻抚和挑逗她的肉体一样,直到被西蒙一掌扇开。
此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成为画家的性客体,这已越过了她作为模特的边界。
《法兰西特派》中的画家画家与裸体模特之间也有规矩,模特只为画家提供形体,而不是成为画家意淫的对象。
然而画家必须对模特移情,而非像照相机一样“记录当下”,毕竟情感才是绘画要表现的核心。
所以,这种规矩只是一种结构性的理想,难免发生意外。
最后正如电影所示,画家爱上了模特,模特虽表面矜持,铁面无私,却实际上也爱着画家。
公私不分,就是暧昧。
逝去的人际关系编辑—作者、记者—采访对象、经纪人—画家以及画家—模特,导演安德森把这些辩证统一的关系都挑了出来,通过电影怀念这种人与人之间暧昧的友谊。
这些关系在今天没有全部瓦解,依旧存在于一些行业,除了之前所说的纪录片拍摄者—被摄者,还有人类学学者—田野对象,制作人—音乐人,经纪人—音乐人等等。
但不得不承认,这类传统生产关系所伴随的友谊正走向衰败。
传统行业的消亡,也就是传统生产关系的消亡和转换。
我们从编辑—作者这种人与人在专业技能和情感上合作的生产模式,转换到了MCN—自媒体这种平台—个人的生产模式。
以音乐为例,虽然音乐制作人—音乐人这样传统生产模式当下仍有活力,但也出现了音乐平台—音乐人这样的生产模式,原创音乐人直接由网易云、QQ音乐这类音乐平台扶持。
扶持的方法是基于流量的包装,以及平台的流量倾斜。
这些是传统音乐制作人—音乐人的模式所不能比拟的。
今天我们社会讲原子化个体,强调个人表达与个人能力的发挥,同时我们也逐渐忘记了曾经那种传统生产关系中特殊的友谊,还有那些友谊所创造的文化瑰宝。
《法兰西特派》所怀念的纸媒时代,最后以主编的死亡为那些暧昧关系画上了一个戏剧性的句号
纯从拍摄技法和画面来说已经到顶了吧,但电影本身有点无趣,相比起来赠送的杂志要好看的多。WA什么时候能把这些小聪明稍微放一放,好好反思下自己言之无物的内容呢。
三个小故事单拿出来都没有那么好,整体性和惊喜感当然比不上《布达佩斯大饭店》,但韦斯安德森的对称强迫症还有美轮美奂的摄影都太让人享受了,看着就是开心、舒服
一般来说这种表面快讯实则兜售生活方式的杂志,装饰作用永远大于内容本身。这点来说韦斯安德森算是把精髓拍出来了。(从《穿越大吉岭》就开始追的导演我现在有点脱粉边缘)(《布达佩斯》是雅俗共赏的精致剧场的话,《法兰西》则只能在艺术馆内展出了)
3.5 可能是韦斯安德森最具影像创造力的一次发挥,眼花缭乱但又能形成统一,高速叙事似乎把观众拖进了一个旋转中的万花筒(就像翻阅杂志),五段式群戏结构隔断了和观众间的情感连接,从剧情和角色层面来看并不如以往作品那么有娱乐性(需要吗),所以也可能是他最背离观众的一次。
感觉为了符合安德森的美学框架 硬是把小块的碎片填进去 减弱了故事性。而精彩的电影最硬气的地方我认为在于故事本身,这就使法兰西特派没那么抓人甚至有点boring了。当然,我爱的爱德华诺顿是个小惊喜。
像在看高级ppt
将这部电影看作是媒介之间的翻译就很好理解,如何将textually densed的印刷媒介转译成visually expressive的影像媒介?编辑部的文化、新闻中立、记者的在场性与报道风格该如何在视觉故事中表现?即便是有字幕,理解到片中3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所有细节也不太现实。不如就当作是翻了一本杂志,不需要看完,也不需要看懂。在那些困在房间里、排队等车、下课无聊的时刻,远方的消息是多么神秘又令人兴奋的消遣。4星是含了私情,就算当不了杂志记者,我应该还是会永远喜欢杂志吧。
分三次看完的。电影版文本表述,安德森是个不错的通俗短篇小说家、美编,但真的完全没有任何文本以上的野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讲好。
《法兰西特派》也许注定会让人失望。如果对于韦斯·安德森过去曾经被人经常诟病一直在自我复制、毫无创新的话,那么这些缺点在《法兰西特派》里完全一览无余甚至被加倍放大了。在视觉语言上韦斯·安德森不出意料地坚持了自己的审美体系,并且更加丰富:画幅比例的变化,黑白与彩色之间的切换,定格动画的布景,二维动画的运用,以上这些技巧都曾在他过往作品中出现过,并且这一次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种痴迷导致《法兰西特派》里元素和信息太过于丰富了,丰富到让观众眼花缭乱难以享受。韦斯·安德森一再声称这部电影是关乎“新闻自由”,我们确实也看到了致敬《纽约客》的意图以及他本人一直钟爱的法国文化,但是对于《纽约客》和法国电影的致敬仅仅停留在了形式层面,从而忽视和模糊了对于故事结构的搭建和人物角色的创作。
我就说这屎黄屎黄的色调在哪里看过,原来布达佩斯大饭店也是同一个导演,这绝对属于我看过的最无趣的那一类电影
为纽约客所作的美学输出无上赞颂。韦安将纸媒和影像语言无痕融汇,匠心已臻化境,演员团队失去脸谱特质悉数变身马戏团的道具,打通幕墙的导演平衡着定格动画的绝对失真和真人表演的精确捕捉之间灵动的虚实变幻。影片的系统结构如同一部可纵身探秘的手抄本。舞台剧和玩偶屋的风格化平面章回叙事因而成就杂志文本天衣无缝的致敬载体。属于特吕弗、戈达尔的昨日法国,以特派报道的专题巡游辑成美式周末读物,经由视听体验的媒介转译,动态立体空间最大程度地还原图文纸本的翻阅秩序。机械运镜剪辑法则、绚烂多元跨媒趣味、色彩组建时空构筑,讣告亦是无因怀旧,既往情怀不再馥郁感伤,而是奇谈闲话的笔法,贴合赏心悦目的功能旨趣。绝美之城消逝在冷淡的倦怠,彗星沿着既定轨道为不容老去的英雄主义殉道。精巧至毫末,每帧都值得玩味,天真不老,理想永生。
传统纸媒写作者的颂歌,在微妙的感伤与调皮间来回追逐打闹,行为模式中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与理想,并因这份纯粹而变得崇高,当然这是此次文本选择上同自己的意外合拍,但影像演出实在无法不令我惊叹,亦是先前的韦斯电影未曾带给我的。实际类似于格里·安德森的幻想人偶剧,演员皆是无生命的人型道具,但又因真人演出,面部表情和行为逻辑又可以让表演在僵硬的提线玩具和鲜活的日常生命间找到一个足够逼近卡通或布景演出般架空世界的表演形式,同样的道理下是舞台布景空间中对立体与平面的运动探索和机位摆弄,综合成无限多样的时空次元,进而产生媒介的肆意变幻,与风格的尽情流动,让一切变得合乎逻辑,或是这美妙的逻辑亦是人造,冥冥中接近日本演出家的方法策略,并更加成熟完备,他终逃脱了动画、真人和布偶的美学反噬,灵活从容的跳跃在虚实之间。
美学杂耍 形式大于内容
写给杂志时代,五彩缤纷的讣文。用电影,重塑鲜明而多样文体,有散文,有随笔,有小说,有诗,有采访,也有新闻,加上插图和广告,100分钟,刚好能看完一本杂志。那执笔为枪的时代,像少年一样一去不复返,我和我的文学时代,一同死亡,还好,离开又是新故事的开场。
“now he looks like a corpse” 尽量让观众看出是故意这么书写——一句油滑的托辞,然后大可轻浮地用精致(但实则臃肿的)糖衣裹上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的一种浅俗的怀旧。#GoldenSceneCinema
看不懂剧情的电影 太令人痛苦了 极大的信息量和隐喻讽刺致敬什么的 文化壁垒 只get到第2个故事 甜茶还是有演技的 驻法国的美国杂志社 但却没什么法式风格 太强烈的个人风格 过了头就成了自娱自乐 这年头大牌云集的片子应该就是烂片了
在有画、有诗、有味道的地方变成彩色。既然用到动画的部分毫不违和,不如全做成动画,或者韦斯·安德森就是在拍真人动画。
全片动画会更深情,虽然真人也是动画化的效果。
韦斯安德森自动加一星。这次信息量大到溢出屏幕,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双眼六只耳朵同步做阅读理解,而且风格杂糅得厉害,报纸、版画、黑白、动画齐齐上阵让人眼花缭乱,包袱抖得密密麻麻,巨星们也只能充当走马灯。但这三个故事不够精彩呀,回想起来并没有什么和法国大不了的干系,记者怎么也都成了花边新闻狗仔队,文本浅层的艺术复兴阶级革命和勃艮第主义是看到了,但可能需要重刷才能领悟其它深意。
安德森电影在电影感、剧本和布景艺术中的平衡被打破后就是灾难现场了